程長順設置的班級人數是二十人,再這樣等下月初隊小都沒臉開學。隊小開學一推再推,從這月推到下月,再不開學原先報了名的也要鬨了。
這天晌午上工前,老知青梁明遠從隊裡回來,咕咚咕咚灌了一缸子的水才緩過神。
顧莞寧盯著他問:“梁知青今天招了幾個學生?”
梁明遠一抹嘴,拍拍褲子坐下來,笑著道:“一個沒有。”
旁邊柴瑞雲啞著嗓子,已經完全沒了之前激情昂揚的心態,喪著臉有氣無力道:“你還挺樂觀。”
“那也沒辦法。”梁明遠搖頭,“根本都說不通。一說就是沒錢,再說就是孩子也不想上,你要再說——”
梁明遠發出兩聲短促的笑,語氣頗為無奈,“那就得被趕出來了。”
真是好說歹說都不管用,不願意就是不願意,那些社員們可固執得很。
柴瑞雲對此深有體會,她這嗓子就是這麼廢的。
顧莞寧默默啃果脯不再說話,上輩子看過幾個貧困山區助學的紀錄片,在政府承擔學雜費的前提下,依舊有許多家長不願意送孩子去上學。
根本上在於,在他們看來讀書無用。
而女生讀書更無用。
除了浪費錢還能做什麼?
反正到了年紀總要嫁人,念沒念過書都要嫁人,嫁了人就不是自家的了,沒的給彆家人花那冤枉錢。
現實總有各種各樣的難題。
顧莞寧陷入回憶中——
前天她跟柴瑞雲去過一個社員家,那社員像還是隊裡的富戶,不過這年代不興這麼說,一說就成壞分子了,人家得跟你急。
那社員家是個富戶,也是個大戶,一家子幾十口人。真是不誇張,大人孩子成堆成堆出來跟她和柴瑞雲打招呼。
打眼瞧過去,到年紀該讀書的孩子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顧莞寧直接看傻眼了。
那戶人家還沒分家,當家的是老爺子和老太太。
老太太對她和柴瑞雲挺好,端了熱水上來,笑眯眯的,“柴知青,顧知青,咱家孩子多,掏不起學費,就不去了。”
柴瑞雲擎著嘶啞的聲音勸說,“大娘您再考慮考慮,讀書可是件大好事。”
大娘苦笑著,“柴知青你是城裡人不懂,咱家裡窮,供不了那麼多孩子。”
再說,不念書也沒啥,她就沒念過書,她幾個兒子閨女也沒念過書,現在不照樣過得好好的嗎?
柴瑞雲苦口婆心地勸說,“供不了那麼多就先供幾個,一個兩個的肯定能行,咱隊小學費不貴也就一塊錢。”
話音落下,一直偷摸打量這家人的顧莞寧就發現幾個嫂子皺眉瞪眼,明顯不高興了。
顧莞寧扯扯柴瑞雲的袖子,咳嗽一聲。
柴瑞雲不明所以,“莞寧你咋了?”
下巴點了點那碗熱水,顧莞寧笑著道:“你嗓子還疼不,喝口水緩緩。”
這幾天不是在說話就是在去說話的路上,柴瑞雲一把爽朗的嗓子就跟破風箱似的,有時候說話都沒聲。
咕咚咕咚喝下碗水,柴瑞雲一抹嘴還想再勸勸。
顧莞寧卻先她一步出聲,道:“大娘生了這麼多孩子,又給拉扯大,還讓孩子成家立業生了這麼多的孫輩,您可真是好福氣。”
聞言大娘臉上的笑意瞬間變得真實起來,“顧知青真會說話,我這叫啥好福氣?孩子一個個都是地裡刨食的泥腿子,也沒個本事讓老婆子過上好日子,天天吧還有操不完的心。”
“您說得對。”顧莞寧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學她爺奶以前跟鄰居嘮嗑,“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當人父母的,哪有當人兒子孫子的清閒?”
“你這話可太對了顧知青!”大娘就跟找到知音似的,“我家裡這幾個不省心的,淨知道惹我發脾氣!”
大娘說著,還瞪了一圈院裡的兒孫們。
“唉!”大娘長歎一聲。
有門!
顧莞寧登時坐直,開啟和大娘的深入交談,“大娘您也彆氣,身體是自己的,兒孫們不心疼您不還有大爺嗎?”
“那話咋說的?能陪您一直走下去的永遠是您的老伴兒。”
被點名的大爺下意識也坐直了些,憨憨笑道:“顧知青真會說話。”
然後對著大娘獻殷勤:“他娘,咱年紀大了,是得琢磨著多為自己想想。”
大娘頓時熱淚盈眶,偏頭抹抹眼睛,再轉回來,跟顧莞寧說話時語氣不自覺就親近起來。
“丫頭,不瞞你說,家裡原先也打算送幾個孩子去念書的。”
“柴知青說得對,讀書是好事,不然一說起來學曆是高中畢業,為什麼人人得誇一句?”
“我是沒念過書,你們程叔也沒念過,但咱們不傻。不說彆的,就說前兩年縣城廠子招工,要求至少得是初中學曆,程長河家的老四高中畢業又是咱們縣第一名,過了廠裡的考試立馬就成工人了!”
不念書沒什麼,照樣過日子。可念書有好處她也知道,至於為啥沒給孩子報名,還不是沒錢鬨得。
老大爺也在一旁點頭附和,“可不?現在程家老四吃商品糧,是城裡人,娶的媳婦兒也是城裡人,往後生的孩子也是城裡人,咱大隊誰不羨慕?”
院裡觀望著的一個中年男人反駁道:“爹,不是誰都有老三他弟那本事的,縣城第一也就一個,多得是念了書還四六不通大字不識的。”
聽到熟悉的稱呼,顧莞寧悄悄豎起耳朵。程營長在前進大隊可真是有名,彆人說起馮大娘的孩子都得以‘老三’開頭指代。
又有人道:“爹我跟你說,你要送得選我兒子您孫子才行,不然我可不乾!”
“對!要送就都送!”
“都送的話咱家這麼多孩子,光學費就是筆不小的數目,爹娘你們也舍得?”
一群人因為送不送送幾個的問題爭論起來,吵得麵紅耳赤。
大爺一拍桌子,“都給我閉嘴!”
這才安靜下來。
顧莞寧和柴瑞雲在心裡快速算了一筆。
隊小一學期的學費是一塊錢,十個孩子就是十塊,一年兩學期就是二十。
這還不包括書本費。
大隊社員一年到頭滿工分也賺不到一百塊錢,一天三頓的糧食都恨不得精細到勺子計量,哪舍得出這麼多錢供孩子念書?
更彆說幾乎念不出門道來。
如今這年景,沒有高考,大學靠舉薦和走關係,廠裡的工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想憑讀書改頭換麵,不如祈禱下輩子投胎進工人家庭。
書讀得再好,不如是個城裡人,不如家裡爹媽有工作留給自己。
這就是現實。
大娘和大爺都沉默了。
他家這麼多孩子,肯定不能都送去念書,所以大娘一開始就考慮挑幾個孩子。
可誰都想自己的孩子去,不然就不同意,大娘跟大爺心裡愁啊。
這不行,大娘大爺又想,一房挑一個,學費公中出,但是書本費各房自己拿,結果又是不同意。
大娘火眼金睛,還能看不出幾個兒子什麼想法?不就是惦記她們兩個老東西手裡的棺材本兒嗎?
你說就這樣的,能指望他們什麼?
顧莞寧看出了點門道,不多,卻挺有用。她猶猶豫豫著開口,“大娘,學費沒辦法免,不然咱們隊小老師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但是您聽我說個辦法成不?”
大娘立馬道:“丫頭你說。”
“我看大娘的孫輩沒有二十得有十二,都送去念書不大可行,先挑幾個送去隊小,您覺得呢?”
剛才說話的中年男人動嘴想說什麼,被大爺瞪一眼,生生把話憋回去了。
顧莞寧沒看到這茬,她繼續說:“學費我覺得也不用家長出,讓孩子們自己賺。”
“自己怎麼賺?”大娘來了興致,“半天下地賺工分半天去念書?”
顧莞寧搖搖頭,“幾歲的孩子能賺幾個工分。”
“那你說咋辦?”大娘忍不住問。
顧莞寧思考關於學費的問題已經很久了,這區區一學期一塊一年兩塊的學費絕對是阻礙招生工作的最關鍵因素。
顧莞寧:“大娘,您覺得咱們隊小算是公家單位嗎?”
大娘毫不猶豫點頭,“算!當然算!”
“這就好辦。”顧莞寧笑了笑,“公家單位就可以有創收業務。”
“我心裡頭有了主意,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跟大娘說。您稍微等幾天,等大隊長看過覺得可行,到時候咱們隊小的學費說不定還能往下降一降。”
大娘震驚,“真的?”
“丫頭你沒騙大娘?”
顧莞寧搖頭,“肯定不騙大娘。”
從這家離開,柴瑞雲抓心撓肺地好奇顧莞寧能想出什麼辦法,但是她不敢問。
兩人雖然關係好,但在隊小老師名額上卻是競爭關係。
回到知青院,顧莞寧連夜寫出一份有關隊小創收的幾條建議。
她能有這想法,說起來有兩個原因。
一是上輩子某某大學出版社的名頭實在太響亮,所謂的出版社就屬於校辦產業。
二是得感謝穿越前熬夜翻過的幾本書,裡麵提到校辦廠很早就已經出現,而且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政策上就有了合法性。
校辦廠,顧名思義就是學校辦的廠子,屬於公家生意,在允許範圍內。
不然顧莞寧也不敢提。
穿到這本自傳書以後,她發現了些端倪,這本自傳書的世界跟她上輩子讀過的曆史有不小的出入。
顧莞寧一邊夾緊尾巴小心翼翼求生,一邊在心裡狠狠吐槽。
看吧,她就說丁安妮那本自傳歪曲事實。
事實誠不欺她。
搜索了一番原主的記憶,又跟趙紅英請教後,顧莞寧就確定了,自傳書的世界裡並沒有校辦廠這種模式。或者有,但趙紅英和柴瑞雲沒聽說過。
顧莞寧以教育方法教育目標為出發點,聯係實際情況,和生產勞動相結合,為隊小自給自足的遠大設想提出了初步的可實施計劃。
第二天顧莞寧專門跟組長嬸子請了假,帶著幾條建議去了大隊部。
寫了建議的紙皺巴巴的,除了幾個特彆被標出來的建議,剩下全是顧莞寧天馬行空寫出來的不怎麼實際的設想。
程長順捧著那張薄薄的紙足足看了有三根煙的功夫。
大隊會計程長義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長順你看完沒?看完讓我也瞅瞅。”
程長順沒說話,他緩緩抬頭,看顧莞寧一眼,又低頭,看紙一眼,再抬頭,看顧莞寧一眼,再低頭,看紙一眼……
來回幾次,程長義終於忍不住了,伸手要去搶,“程長順!顧知青到底寫了啥,你看完快給我!”
程長順躲開程長義的手,把那紙疊吧疊吧小心塞進上衣的兜裡。
程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