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看向柏鬱實,抬起眼睫,嗓音有點啞:“柏教授,那天看展你不是說有什麼忙可以找你嗎,我現在……”
周京澤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在想,如果他的人生可以寫自傳,他最精彩的地方必然屬於這一天。
今天一整個下午,周京澤都待在東照國際航空公司。
他坐在一間寬闊的空蕩蕩的會議室,沒有人接待他。隻有前台的小張因為平日周京澤落地的時候會從各國淘來一些小玩意會送給她,平日也對她照顧有加,她主動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水。
周京澤坐在那裡,看著水珠吸附在一次性杯壁上,直到熱氣騰騰的水杯慢慢變冷。
昔日的老東家,當初有多重視他,現在就有多冷待他。
周京澤坐在那裡等了兩個多小時,調查部的人以及他曾經的頂頭上司姍姍來遲。
“京澤啊,不好意思,你的事耽誤好久了,現在出結果了。”上司轉了一下筆尖,手肘下墊著一份合同。
周京澤稍微坐直了一點,語氣平靜:“沒事,您說。”
“經公司特批的調查部門查後發現,由你經手操作駕駛的CA7340國際航班,從多倫多飛往京北市途中,你藐視了組織規則和紀律,同時也違背了飛行員,機長相關條例,差點造成飛機乘客人員傷亡,公司就你對東照國際航空公司造成的惡劣聲譽影響,於2020年11月20日正式對周京澤機長正式解聘,並永不錄用,屆時我們會在公司內部發送郵件,以及在業內通報這個結果。”
“公司念在你過去做的辛苦和努力,就不追究你的經濟賠償了。”
領導低頭念著公司的決策,不敢看周京澤一眼。
說完之後,空氣一陣死寂。
這麼多年的付出,一句話輕易就抹煞,到頭來還給你扣加了一個罪名。
他沒什麼好說。
在座每一位周京澤曾經的同事和領導都了解他這個人,輕狂驕傲,可偏偏在天空他就是有一身本事。
終止聘用和業內通報,算是毀滅性的打擊了。
周京澤的飛行人生可能就止步於此。
明明有大好前程,卻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天之驕子受挫,驕傲之星隕落。
就在所有人以為周京澤會發火,或者大鬨一場的時候。他扯了扯嘴角,瞭起眼皮問道:
“說完了嗎?”
領導以為是暴風雨前的前奏,內心有一瞬間的驚慌:“說……完了。”
“那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周京澤起身,臉上的表情無波無痕,好像這是一件沒所謂的事。
他的背影挺拔寬闊,好像從來沒有低過頭一般。
走到會議室門口的時候,周京澤想起什麼回頭,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環視這間會議室。
這間會議室,他來過無數次,在上麵領過大小的獎章,也和同事一起挨過領導的批。
他看著會議板旁邊一眾航模中那架小小的紙飛機。那是他來公司以後第一次飛上天空,肩上扛著乘客的性命與安危,成功落地。
於是他用飛機上的宣傳單折了一個小小的紙飛機放在那裡。
告訴自己,不負初心。
周京澤單著插著兜,習慣性地挑起唇角,看著過去共過事患過難的同事們,一字一頓,笑了笑:
“各位,江湖再見。”
說完這句話,周京澤就走了,人到走廊的時候,領導追出來叫住他。
領導遞給周京澤一根煙,歎了一口氣:“我相信你不會做這樣的事,但是voice recorder(記錄飛機駕駛艙的錄音機),還有監控,都證明你做出錯誤決斷,至於副機長李浩寧,他堅持認為在飛機上是聽從了你的指令。”
“好,沒事,謝謝過去的照顧和包容,老張。”周京澤接過煙,吊兒郎當地笑。
周京澤走出東照國際航空大樓的時候,夕陽暖色的弧光恰好停留在高樓上插著揚起的五星紅旗一角。
萬丈高樓平地起,東照航空四個燙金大字赫然出現在眼前。
航字最右邊的一點,是由一架小小的金色的飛機圖案拚成,它在殘陽下依然熠熠生輝。
周京澤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它。
看一眼少一眼。
這棟大樓承載了他過去所有的痛苦和榮耀。
從今日起,將一並歸零。
“須知少時淩雲誌,曾許人間第一流。”
不知道為什麼,周京澤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最終,周京澤收回視線,手裡還拿著領導剛才遞給他的煙。
他莞爾笑了一下,反手插在耳邊,雙手抄著兜,離開了東照。陽光將周京澤的背影拖得很長,直至最後一抹光消失。
周京澤一個人走在寒風中,風刮得他眼睛睜不開,他拿出手機給許隨發了一條短信,問她想吃什麼?
走到一半,周京澤碰到了路上有人在賣糖炒栗子,他走過去買了一份。
走到下一個路口,夕陽已經完全消失,夜色降臨,街邊燈火亮起,路上烤奶油麵包的香氣飄來。
周京澤抬眼一看,路口有一家麵包店排起了長長的隊,它家主打賣菠蘿包。
他把糖炒栗子揣兜裡,走過去,排起了隊。
喜歡一個人就是,儘管心情已經低到了穀底,他還是願意為你買愛吃的菠蘿包和糖炒栗子。
周京澤一路心情複雜地來到許隨上班的醫院門口,他突然有些累,打算和她說一說以前發生的事,也想抱一抱她。
他在去找許隨的路上,心裡隱隱有一簇欲燃起的火光,結果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時,心中的微光徹徹底底熄滅了。
柏鬱實俯下身,正動作親昵地給許隨戴耳環,弄好後,他的拇指摁著她的額頭,輕輕把她掉在前麵的頭發勾到耳後。
原來親昵地點額頭和為她勾頭發,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專屬動作。
周京澤眯眼著兩人眼底互相映著彼此的笑容,冰冷的雪花砸在眼皮上,一直沒有動。雪越下越大,刺骨又冰冷,他感覺在自己的手指被凍僵,冷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因為怕送過來糖炒栗子變冷,周京澤一直把它揣在兜裡,還有剛出爐最佳賞味期的菠蘿包。
看來她不需要了。
周京澤在得知這個結論後,將這兩樣東西一並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桶裡,然後轉身離開,他的肩頭被雪水染成一片深色,緊接著黑色的背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有風吹來,躺在垃圾桶裝著兩樣東西的塑料袋發出“嘩嘩啦”的聲音,然後被遺忘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