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水(1 / 2)

深宮繚亂 尤四姐 6546 字 8個月前

天上豪雨瓢潑,巨大的雨點傾斜下來,把夾道的青磚澆淋得一塵不染。隨牆門上的燈籠在淒風苦雨裡搖曳,牛皮紙裡拳頭大的一點亮,潑灑在地,是迷滂滂的一片昏黃。隨牆門上站班的太監,在那團光下低垂著眼簾,看不清是醒著還是在打盹兒。

沾了水的磚地,麵上塗了層油似的,花盆底踩上去狠狠一蹉,險些摔個馬趴。邊上適時伸出一雙手來托住了肘彎,壓聲說:“主子留神,地上滑。”

這是雨聲之外,寒涼世界裡唯一的響動了。敏貴太妃遲遲轉過眼來,“皇後怕是不中用了吧?”

皇後病得太久,其實早就不中用了。生死隻是一道隨時能開啟的門,從門這頭跨到門那頭,不費吹灰之力。

善嬤嬤回頭望了眼慈寧宮,“老佛爺雖未明說,但這會兒商議由誰攝六宮事,瞧著是要冊皇貴妃。皇後的事兒一出,後頭要拿主意的地方多了,大到喪儀,小到苫次,都得有人鋪排。太後是佛心主子,除了關心素餐吃什麼,旁的一概不問。太皇太後老佛爺上了年紀,縱使瞧著萬歲爺的麵子過問小輩的事兒,但過於龐雜了,也恐傷精神。”

“皇貴妃……”敏貴太妃琢磨了下,那三個字從齒縫裡生擠出來,半晌才道,“你料皇上什麼想頭兒?”

大雨澆在傘麵上,發出隆隆的聲響,善嬤嬤在雨聲震天裡搖頭,“怕是沒這個意思。眼下冊封皇貴妃,來年先皇後喪期一滿,就得立為皇後。皇上何其深謀大略,如今後宮一人一個心眼兒,立了合意的,橫豎要當箭靶子;若立了不合意的,將來可是繼後,難免又要帝後不睦,倒不如後位出缺的好。”

“哪兒能呢。”貴太妃道,“國不可一日無後,就算心裡頭不自在,也得尊祖宗禮法。”

善嬤嬤攙著她,一步一步走在筆直的夾道上。先前雨勢大,濺起的水珠子直蹦得比鞋底子都高,把袍角都打濕了。現在雨勢緩和,淩厲的雨箭在腳下化作短促的漣漪,很快流向兩側的低窪處。

善嬤嬤道是,“皇上心中也自有考量。隻是上回說起攝六宮事,話頭才一起,萬歲爺就衝太後作揖,請太後暫且周全。太後哪兒管過那些個,一口酥酪塞住了嗓子眼兒,差點沒噎死。”

敏貴太妃笑起來,說起那位太後,著實是個心寬的人。當初她們一同在先帝後宮裡謀生活,誰也不得寵,太後是先皇後升遐後,迎進來填窟窿的,她不是皇帝生母,卻憑著能吃能睡沒氣性,且帶大皇帝,當上了皇帝名義上的母親。人之出身還是頂要緊的,太後是太皇太後侄女,有今日的地位,到底仗著娘家的勢。

“你說……”貴太妃偏過頭看善嬤嬤,“再選後,誰能有這造化?”

善嬤嬤是聰明人,也挑主子愛聽的說,便笑道:“依奴才愚見,咱們公爺家的格格放在姑娘堆兒裡最是拔尖。回頭主子再引薦引薦,老佛爺瞧著您,縱是不當皇後,封妃總錯不了。”

敏貴太妃臉上淡淡的,似乎這個答案並沒有什麼可讓她歡喜。她慢騰騰挪步,手裡的菩提佛珠撞擊袍子,發出微微的輕響,“這宮裡,跟口井似的,進來了就甭想爬出去。可不進來,又欠榮耀,進來了坐在井底下哭也不打緊,反正誰也瞧不見。”

這是關了二十多年富貴牢籠,得出來的一套感悟。要是從頭再來,還走這條老路麼?大約還是會走的。宮裡的女人,喘氣從來不為自己,剛入宮那會兒活娘家,到承了皇恩雨露有了孩子,就活孩子。貴太妃沒孩子,當年皇三子曾抱來給她養,最後得花兒死了。她孩子緣淺,無處可傾注那份心,多幫襯娘家孩子,進來了也是個伴兒。

雨漸漸住了,擦黑的當口,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發出門臼轉動的,綿長哀戚的聲調。敬事房的太監們挑著燈籠站在乾清門前吆喝:“大人們,下錢糧啦。”

侍衛處當差的便向四方傳遞消息:“上鎖啦。”

咚咚的梆子敲過來,一個老太監帶著徒弟走過東一長街,拖著長腔在朦朧的夜色裡一再重複:“下錢糧啦,燈火小心……”

這是一場盛大的交接儀式,每天不厭其煩地上演,每一次都準時準點。

貴太妃是宮裡老人兒,又因遵懿旨議事,因此不像那些宮女子似的,聽著下鑰就行色匆匆。她依舊踩著她的步子,慢悠悠穿過永康左門。永康左門之外隔著隆宗門,就是軍機處,從斜對角兒看過去,能看見那塊“後宮不得乾政”的鐵牌匾。

她忽然站住了腳,一動不動。善嬤嬤納罕,低聲問:“主子怎麼了?”

貴太妃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聽……”

仔細分辨,風裡夾帶著隱約的呼號,叫人心頭一哆嗦——彆不是鐘粹宮傳來的吧!可再聽,似乎不像。敏貴太妃抬頭看樹上枝葉吹拂的方向,今年倒春寒,這會兒刮的是西風,估摸是有人在西華門上哭求,請旨進宮麵聖。

宮裡有宮裡的規矩,既然下了鑰,不是走水②等大事,斷乎不能開。敏貴太妃聽著那斷斷續續的“主子……求見”,悵然歎了口氣。帝王家的情分很淡薄,就拿皇帝對待皇後,那份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疏離,真不如尋常家子。

***

薛福晉在西華門上磕頭的消息,最後不及皇後崩逝來得迅猛。將要天亮的時候,城裡響起了喪鐘,當地一聲,震蕩出一串餘音。

床上的帳子被高高打了起來,嚶鳴光腳站在腳踏上,人還是懵的,瞧著菱花門外昏昏的天,問:“出什麼事兒了?”

側福晉從外麵進來,已經摘了頭上穗子,一麵指派丫頭伺候她穿素服,一麵道:“皇後主子崩了,你阿瑪接了軍機處的令,四更進宮料理喪儀去了,我瞧你睡著,沒來告訴你。”

初春的氣候,空氣裡還帶著涼意,這涼意像水似的,一陣陣漫上身來。嚶鳴抱著胳膊,心裡惶惶沒有著落,“我前兒去見她,精神頭還不錯的,怎麼說沒就沒了……”

其實倒也不是沒有征兆,她前幾回遞牌兒進宮,她就瘦脫了相。

嚶鳴和皇後,做了十幾年閨中密友,那時因兩家大人同為輔政大臣,她們幾乎是廝混著一同長大的。皇後大她兩歲,教她繡花撲蝶放風箏,小時候的情誼,並未隨皇後入宮而有所減淡。若不是那年嚶鳴年紀未到,應該要隨她一同去的。後來的選秀,終不及頭一回有盼頭,後宮位分定了個大概,她阿瑪也煞了性兒,想轍托病,替她蒙混過去了。

嚶鳴原想,隻要皇後惦記她了,她就進宮去瞧她,沒曾想那麼快……她七月裡才滿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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