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芒種(3)(2 / 2)

深宮繚亂 尤四姐 7050 字 8個月前

他望著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隔了會兒說:“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可有時候還胡思亂想,盼著你能出宮回家。”

彆說他,她自己也常這麼奢望,然而那點希望太渺茫了,這輩子恐怕也不能實現。她說:“彆等我了,你也知道齊家的處境,我將來就是在宮裡做嬤嬤,也回不去了。”

他抿著唇,慢慢點了點頭。

日影漸漸移過了女牆,他的臉也逐漸沉入昏昏的暮色。遠處有人點起了白紗風燈,光那麼遠,照不見他們。

嚶鳴扭頭望了眼,這行宮紅牆金瓦,不過是小一號的紫禁城。人還在這個圈兒裡活著,終究跳不出去。該說的說完了,就這樣吧,她舒了口氣,“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她提起袍角上台階,錯身的刹那,感覺到指尖輕輕的一握,那分量像一道煙似的,一霎就消失了。她有些驚訝,心頭驟跳,海銀台的嗓音在夜色下慘然,說彆忘了我,然後沒有停留,快步走下台階,身影一轉便不見了。

嚶鳴糊裡糊塗回到住處,八仙桌上點著油蠟,她就坐在這盞蠟燭前,半天沒再挪窩。

每個人對感情的感知不一樣,嚶鳴永遠比彆人淡,她沒有過於強烈的情緒,像那天對皇帝的出言不遜,已經是這輩子最澎湃的一回了,澎湃得讓自己激動了好久。海銀台用的情,顯然比她要深,她本以為他至多不過同她一樣有些遺憾,但他的那句“彆忘了我”,一下就讓她蒙圈了。

她永遠不會知道,從小定那天之後,海銀台就一心一意等著娶她過門。也不會知道他常會輾轉打聽她的近況,得知她一切都好,才放心離京入山陵。他們見麵不多,他不是個會來事兒的人,即便是在京時,也從來不會找借口登門拜訪,總想著來日方長,等她將來進了門,有的是一輩子廝守……

嚶鳴抬起兩手捧住臉,終於感受到了一點淡淡的哀愁,可又能怎樣呢,過去就過去了。

鞏華城的夜和京裡不一樣,這裡沒有那麼密集的人口,房舍也相對少得多。離陵寢不遠,其實就是一座孤城,依地勢而建,宮闕也高低錯落。皇帝站在殿前平台的一角,有風吹過衣袂,夜裡尚且有一點涼。德祿上前勸說“主子爺,回殿裡去吧”,他沒挪步,依舊靜靜看著圍房的方向。

那個胖頭魚一樣的身影投在直欞窗口的桃花紙上,想必很苦惱,不停左手換右手撐腦袋,最後理不清頭緒了,就勢一趴,趴在了桌上。皇帝哂笑,見了故人心裡不痛快了,所以在那裡烙餅,今晚上怕是睡不著了吧!

他早就說過的,這種定過親的女人不該接進宮來,太皇太後不聽,他也隻得遵從。如今他的預言應驗了,他們在這方小城裡又見了麵,著著實實說上了兩句話,說完後回來,就輾轉反側了一炷香時候。

這就是要封後的人麼?到這會兒還私會外男,真不怕掉腦袋。皇帝擰起眉,唇角略沉了沉,懶得再看下去了,轉身走回了前殿。

德祿忙趕上來,壓聲道:“萬歲爺,奴才這就把嚶姑娘傳來吧。先頭在路上,萬歲爺沒得閒處置她。這會兒安頓下來了,梓宮明晚上才到,這會兒叫她過來正好,萬歲爺您瞧呢?”

德祿是禦前的老人兒了,年紀比三慶和小富都長,明白有些事兒蓋住了,時候一長要潰爛的。倒不如發作一回,把人叫過來,該訓斥還是該罰痛快決斷,這樣對各自都好。

嚶姑娘啊,大多時候穩當,但終究過於年輕,有些事兒不知道避諱,一不留神就容易闖禍。像今天見了海大人,那是犯大忌諱的,這種事要是鬨起來,齊家和海家都得遭殃,她自個兒怕還沒覺察呢,也不琢磨太皇太後的那方印去了哪兒,光在屋裡傷懷她那段掐頭去尾的婚事了。他們禦前聽差的,其實很怕這種糊塗賬,萬歲爺惱怒卻暫時不好計較,他們得提著腦袋當差,怕萬一不小心,自己就填了那個窟窿。所以德祿想著不如把人弄來吧,當麵鑼對麵鼓的,萬歲爺教訓她一回,不許她以後再見海銀台就完了。

可是萬歲爺偏不,他在禦案後靜坐了半晌,染了冰霜的眉眼漸漸緩和下來,撫撫腕上迦南串,抬手打開了盛放奏疏的匣子。

朝中公務太多,即便是出城辦理皇後的永安大典,這些奏疏也會源源不斷送來,這就是皇帝的難處。打開一封折子,開頭一句便是“叩謁梓宮”,皇帝擰了眉,一瞧具名又是山西巡撫。那是個慣會奉承的積年,沒什麼要緊事,三天兩頭光上請安折子,皇帝見了便惱火。

“一封折子穿州過府,要費多少人力物力?朕不缺請安問吉祥,把轄下治理好了,什麼都全了。去……”皇帝垂著眼,寥寥幾筆勾畫,合上了折子,“傳令隨扈的軍機章京擬一道手諭,凡請安折子,一年內不得多於兩道。請聖躬安……朕躬自然安得很……把那些絞儘腦汁想好話的心思,用在治理百姓、替朕分憂上才是正經。”

三慶道是,嗬腰退出前殿,忙著傳話去了。

小富向上覷了覷,心道這會子聖躬是安的,隻怕聖心有點亂。嚶姑娘那麼心大的主兒也是八百年沒見過,入了鞏華城人就沒了影兒,敢情太皇太後是吩咐她玩兒來的,她壓根就沒有隨侍萬歲爺左右的心思。

世上多少麻煩,都是閒出來的。倘或就在主子爺跟前,也遇不上海大人了。還有那方“萬國威寧”,鬆格來套他話的時候,他還有意提點了一回,結果那丫頭也是個木魚做的腦袋,半點沒往心裡去,印都沒了,怕這會兒還沒發現呢吧。

連小富都有點著急了,萬歲爺等著瞧笑話,從今早開拔等到入夜,愣是沒能等著,隻等來了繼皇後人選私會小情兒的噩耗。這會子戲謔的心都涼了,暗地裡大概直咬牙呢——齊嚶鳴你等著,這事兒沒完。

廊下傳來腳步聲,小富忙扭頭瞧,來的是隨扈的章京,不由有些失望。章京們聽萬歲爺示下,議政擬草詔,鞏華城眼下隻有納辛是軍機頭子,也不知他在忙什麼,這會子也沒在跟前。

看看時辰鐘,到了萬歲爺進酒膳的時候了,小富悄沒聲兒地退出來,預備檢點膳房呈敬的東西。才在廊下站定,就見遠處有個身影徘徊著,燈籠光照得很真切,一看就是嚶姑娘。

小富心頭一鬆泛,暗道可算來了,來了就有緩。他快步上前去,垂了垂袖子道:“這早晚了,姑娘怎麼還沒歇下呢?”

嚶鳴猶猶豫豫說:“我丟了件東西,怎麼找都找不見。那東西太要緊了,找不著我的腦袋就得搬家……我要麵見萬歲爺,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對萬歲爺說。”

小富頓時打了雞血似的,“啊,姑娘先彆慌,定定神兒。這會子軍機處的人在殿裡呢,等人散了,我即刻給姑娘傳話。”

“噯。”嚶鳴半歪在鬆格肩上,主仆倆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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