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祿和小富聽了全出去了,大帳裡一時就剩他們兩個人,皇帝想了想,站在榻前垂眼問她:“齊嚶鳴,你是真醉還是裝醉?”
她壓根兒不理會他,一手撐著臉,把半邊臉都擠歪了。
皇帝有些氣悶,見左右沒人,猶豫了下又問:“鞏華城的第一晚,你和海銀台說了些什麼?”
她聽了,遲蹬蹬轉過眼來,“海銀台?”
皇帝說對,心裡跳起來,皺著眉說:“你們私下見麵逾製了,若朕要追究,齊家和海家都會大難臨頭的。”
可惜她顯然沒有聽懂他的話,自顧自說:“他管我叫妹妹,我想叫他哥哥……可我叫不出口啊……”
皇帝沉默下來,開始費勁地斟酌,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是什麼信息。哥哥妹妹,多旖旎的稱呼,她叫不出口,也就是說她和海銀台的關係還沒那麼親密吧?他倒也不是多在乎他們之間已到了什麼程度,適當地過問一下,將來如果當真奉太皇太後之命冊封了她,不至於讓這件事成為心病,惡心自己幾十年。
現在既然得了這樣一個回答,他覺得尚算滿意,便不再追問其他,轉身回案前去了。
看看案頭堆積的公文,今兒忙完了,明兒又送到,沒完沒了。他輕舒一口氣,取下一本展開,探手提筆蘸墨,可過了很久,仍是一個字都沒能寫下來。
帳裡燭火搖曳,從他這裡看過去,正好可看見榻上的醉鬼。真是稀奇,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自己忙於理政的時候,不遠處躺著一個女人。
自先皇後入宮起,他的後宮開始擴充,各式各樣的女人,這個妃那個嬪,就算過了五年,他大多時候還是分不清她們的臉。她們侍奉的時候,個個千嬌百媚,說溫軟的話,臉上帶著嫵媚的笑,聲音甜得能擰出水來。她們千方百計接近他,見縫插針地膩在他身上時,他會打心底裡升起一種厭惡的感覺。太皇太後說得很對,這後宮裡,沒有一個他看得上眼的,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喜歡女人。
現在呢……他望著那個不時讓他頭痛的人,不見的時候覺得她太可恨,簡直該殺,可見了又覺得可以忍受,其實他也沒有那麼討厭她。
德祿端著醒酒湯進來時,發現榻上的人睡得正酣,他輕輕喚了兩聲姑娘,半點反應也沒有,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向上覷覷,萬歲爺正忙公務。近來江蘇的正額賦銀與收繳上來的嚴重不符,戶部統籌後仍有出入,最後隻能將州府創行的易知由單重新收繳,逐項比對。這也是萬歲爺恨薛尚章的緣故,薛尚章廣結黨羽,朝中門生遍布,倘或他有意刁難,單項的稅賦總額也能糾纏好久。萬歲爺忍無可忍時,甚至會自己動手清算,事後負責的官員一體開革是免不了的,雖解恨,但取證的繁複冗雜,也著實讓人很不愉快。
德祿不敢請萬歲爺示下,既然有上諭叫熬醒酒湯,總得讓姑娘喝下去才好。他蹲在榻前繼續念秧兒:“姑娘,醒醒吧,喝了再睡成不成啊?”
屏風那頭的皇帝終於發了話,“既然睡著了,就由她去吧。”
德祿聽了命,卻行退了出去,後來一晚上都在帳外候著,沒再進帳子裡來。這些太監在禦前呆久了,都熬成了火眼金睛,明白什麼時候該出現,什麼時候該躲得遠遠的。皇帝忙到後半夜才停筆,站起身在帳內踱步,舒展筋骨。遠遠站著瞧了她一眼,睡得挺安穩的模樣,醉了不過說說胡話,至少沒吐,總算人品沒那麼糟。
第二天起身的時候,她還沉沉好眠,皇帝有早晨打拳的習慣,原本在宮裡一天也不落下的,但出行途中不便,大多叫免了。今兒天氣很好,似乎可以打完一套再上路,結果打完後見帳裡沒動靜,臨時又決定射箭垛。才射了兩支箭,發現她捂著臉從大帳裡跑出來,皇帝把弓扔給了三慶,“時候不早了,動身吧。”
對於嚶鳴來說,就這麼逃過了一劫,簡直像做夢一樣。本來她以為皇帝不會放過她,那個假印事件雖不好聲張,也非把她折磨掉一層皮不可。誰知她裝了一回病,和了一回稀泥,皇帝就那麼放過她了。直到回了宮,她還在慶幸且納悶著,一切不尋常,太不尋常了。
當然她在皇帝大帳過了夜的傳聞不脛而走,宮裡每個人都知道了。鵲印向她道喜的時候,嚶鳴笑了笑,得罪了皇帝沒那麼容易翻篇兒,她心裡也是有準備的。可進了慈寧宮,老佛爺和太後瞧她的眼神,就讓她有些受不了了。
“這叫不打不成交,年輕孩子鬨騰兩回,我原說不要緊的。”太皇太後笑道,“如今好了,納辛也該把心放回肚子裡了。”
太後當然是高興的,甚至麵對敏貴太妃多番的眼神示意,她也全當沒看見,“先頭在陵裡,你額涅她們還發愁呢,做娘的真不容易,孩子不在身邊就喪魂落魄的。眼下該放心了,回頭請了老佛爺恩典,讓她們進宮,娘兒們好好說說話吧。”
孝慧皇後的喪儀完全結束了,接下來又是一個新的開始。皇帝後宮的一切事物都要步上正軌,該填的人,該補的缺,一樣一樣都得安排妥當。嚶鳴知道騎虎難下,但就算受封,帶著這樣的名聲總不好聽,於是蹲了個安道:“老佛爺,太後,那晚上奴才病了,萬歲爺把奴才傳進行在,給奴才灌了一碗黃酒薑湯。奴才不會喝酒,後來醉了,在萬歲爺跟前說了好些混賬話。奴才和萬歲爺……不是那麼回事兒啊!”
太皇太後和太後頓時笑不出來了,這麼說還掐著呢?太皇太後不說話了,太後歪在玫瑰椅裡,撐起了腦袋。
敏貴太妃倒笑了,“咱們萬歲爺的性子,您二位還不知道麼,不急在一時的。不過嚶姑娘進宮有程子了,這麼著也不是方兒。眼下孝慧皇後的事兒算是過去了,宮裡也該衝衝喜了。皇上今年二十三,子嗣還是太單薄,上年二阿哥說沒就沒了,隻餘一位大阿哥,身子骨還弱得沒法兒吹風,這可怎麼好!”
說起皇帝的子嗣,確實是件讓人頭疼的事,嚶鳴進宮後遠遠見過一回大阿哥,三歲了,還不願意下地走路,全由奶媽子抱著,這樣的孩子將來作為繼承人,顯然是不合適的。太皇太後嘴上不說,心裡到底盼著皇帝開枝散葉,妃嬪們能生固然是好,最好還是皇後有所出。嫡皇子的尊貴,終究是庶子們不能比的。
太皇太後沉默著,唇角微捺,過了良久才對貴太妃道:“你上回說的崇善家的閨女,挑個時候接進宮來逛逛吧,我也見一見。”
敏貴太妃聽了,笑得愈發稱意,在椅上欠身道是,“尊老佛爺的令兒,這個月都是好日子,我瞧就明兒吧,明兒是雙日,圖個好彩頭。”
太皇太後頷首,轉頭又瞧瞧嚶鳴,她是一點兒不著急的,還是那種氣定神閒的模樣,看得太皇太後腦仁兒發脹。
太後向來執著,她瞧準的人一般不肯輕易放棄,特特兒叫了聲嚶鳴,“你聽見沒有?皇上子嗣單薄,過程子還要選秀,外頭那麼多的好姑娘都進來了,你怎麼辦?”
嚶鳴笑著說:“人多了才好,人多了咱們宮裡人丁興旺,萬歲爺便可綿延子嗣,金甌永固。”
太後被她說得沒了脾氣,還是太皇太後見地高,歎著氣說:“宮裡的女人,要緊一點就是不妒,這上頭你做得很好。可皇帝跟前不能全不上心,姑娘大了總要許人家的不是?你如今怎麼樣呢?還是不願意上禦前去嗎?”
嚶鳴心裡當然是不願意的,可她有眼色,也懂進退,既然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再一口咬定顯然不合時宜了,便含笑蹲了個安道:“奴才的一切全憑老佛爺做主,隻要萬歲爺不嫌奴才憨蠢,奴才就上養心殿伺候,不敢有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