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暑(2)(2 / 2)

深宮繚亂 尤四姐 6899 字 8個月前

“朕昨兒聽說,你想上禦前來?”皇帝忽然問,語氣沉穩,頗有考量的意味。

嚶鳴哦了聲,“這是老佛爺的意思,說主子跟前的人雖周到,但缺個可心的人。”頓了頓又加一句,“老佛爺覺得奴才是可心的人呐。”說完了自己也想笑,隻不過手指頭太疼了,才浮上嘴角的一點弧度,很快就被打散了。

皇帝琢磨那兩個字,可心?學識淵博的皇帝已經不知道可心作何解了。如果她那種扮豬吃老虎的人能稱為可心,這世上大概就沒有真正溫存的人了吧!

想起那枚印章,皇帝到現在還覺得憋屈。原本回鑾駐蹕的那晚想拿她過來問罪的,結果她又是生病又是醉酒,最後什麼都沒問成,就這麼捂著鼻子過去了。皇帝是個記仇的人,一點小怨恨他能記上三年五載,這回連著被她擠兌了兩回,此仇不報枉為人。他邊走邊思量,究竟應該怎麼收拾她呢,她要上禦前來,什麼活兒適合她……

“禦前不缺人,管事的有德祿,你來了很多餘。”皇帝故作沉吟,“不過還有一個好事由,可以賞你,你知道是什麼?”

嚶鳴心想能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好,必定不是真的好,可她得識趣兒,萬歲爺指派的,就算不好也是好的。於是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語氣來,笑道:“奴才先謝過萬歲爺恩典,不過奴才手腳粗蠢,怕伺候不好,惹萬歲爺生氣。”

“那倒不至於。”皇帝負手道,“敬事房每日晚膳時候要呈膳牌,往年都是太監送進來的,朕瞧了一點興致都沒有。倘或你要來禦前伺候,頂了這個差事就成了,畢竟你是老佛爺看重的人,這件事輕省,不累人。”

嚶鳴一陣沮喪,心說真是缺德到家了,太監敬獻膳牌都得頂著銀盤膝行進來,她又不是太監,讓她乾這事由,這是打算埋汰人呢。

嚶鳴氣紅了臉,心頭一口氣憋著,橫豎不得紓解。要呲打他,忌諱他是主子,說話還是得緩和著來,便順了氣兒道:“萬歲爺這麼疼奴才,奴才心裡有數。可奴才還是個姑娘呢,萬歲爺禦幸的事兒讓奴才辦,奴才不大好意思。您說看見太監送膳牌沒興致,那您看見奴才就有奔頭麼?不能吧!”

這話把皇帝徹底說愣了,心裡忽然鼓聲大作,仿佛某種天機被她窺破了,頓時讓他無所適從起來。他有些著惱,不明白一個女孩兒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自己確實是為了惡心她,就算他不翻牌子,每天讓她明白後宮有多少女人等著他禦幸,也是對她的報複。結果她倒好,以守為攻抓他話裡的漏洞,皇帝覺得帝王威儀受到了挑釁,這個不要命的東西,真打算拿脖子試刀了。

“怎麼不能?”皇帝轉過身來,正想同她抬杠,見她攤著兩隻手,爪尖紅紅的,似乎是被燙傷了。

難怪先前把手泡在魚缸裡,宮裡當差總免不了這樣那樣的損害……他看了一眼,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本想問一問究竟是怎麼回事,臨了還是忍住了。

“小富。”皇帝揚聲喚。

小富快步上前來,嗬腰道:“奴才在。”可萬歲爺什麼都沒說,不過遞了個眼色而已,他立時便會意了,衝嚶姑娘笑道,“法器怪沉的,姑娘換換手,我來替姑娘搬吧。”

嚶鳴是求之不得,交給小富之後手還在哆嗦著。無論如何,皇帝總算沒壞到根兒上,最後讓小富來搭把手,她還是有些感激他的。

細想想,其實很可笑,進宮時候越長,心氣兒就越弱。坑她的是他,中途放了她一馬,她居然還能對他心懷感激,可見這皇權真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壓得人要發瘋了。

皇帝呢,大有好事不留名的慷慨做派,一拂衣襟,大步流星進了慈寧門。

慈寧宮一乾人等早在廊下候著了,見皇帝來了,紛紛肅容行禮。他從中路過去,遠遠就看見裡間有人出來,瞧衣著打扮不像宮女子。頭一回見駕必要叩拜,那纖細的身子伏下去,跪在門前輕聲細語道:“奴才春吉裡氏,恭請皇上聖安。”

春吉裡氏,敏貴太妃的娘家人。皇帝說“伊立”,那姑娘直起身來,工細白淨的一張臉,和後宮嬪妃相比不算遜色。皇帝問:“你是崇善家的?”

挼藍道是,“奴才阿瑪正是崇善。”

比起當初納辛的閨女入宮時,這已算大大的賞臉了,至少還問了一句話。隔窗看著的敏貴太妃心滿意足,料定皇帝是不反感的,便收回視線,臉上湧起了氣定神閒的笑。

吃席吧,還像上回似的,將來都是一家人,不必拘什麼禮。皇帝和太皇太後用一桌,挼藍跟著貴太妃,嚶鳴自然和太後在一起。太後下半晌沒在慈寧宮,後來才接了太皇太後的召見,叫夜裡一道用膳。太皇太後對兩位姑娘的考驗她也聽說了,不好明目張膽地瞧她手上怎麼樣了,一味叫侍膳的太監給嚶鳴布菜。隻是她也納悶,這孩子就沒有半點好勝的心嗎?人都到了眼巴前了,她還是一臉笑模樣,倘或不是對皇帝不上心,就是壓根兒沒把春家的姑娘放在眼裡吧。

太皇太後那廂和新來的姑娘話家常,從老一輩兒的姑太太說到小一輩兒的姑奶奶。朝中親貴大臣們,哪家都和帝王家有姻親方麵的聯係,往上倒幾輩,免不了“哦,原來是她”。

她們說得熱鬨,皇帝還是淡淡的模樣,點燈熬油陪了半個時辰,便借口政務繁忙,要回養心殿去了。

太皇太後又是那句,“嚶鳴……”

嚶鳴道是,心裡直歎氣,這回不是來了新人嗎,怎麼又是她呢。本以為送到殿前就行了,可太皇太後發了恩旨:“時候也不早了,回頭不必過來,直回頭所就成了。”

強顏歡笑,真是強顏歡笑,想起那晚罰在西牆根兒頂硯台,也是這樣情形,她就愈發感到瘮得慌。但旨意不能違抗,隻得領命引皇帝出來。才到門上,鵲印送了一盞羊角燈過來,嚶鳴稀裡糊塗接了,才聽鵲印道:“老佛爺打發禦前的人先回去了,說叫姑娘親送萬歲爺。我這兒正好也有件事兒麻煩鬆格姑娘,過會子再讓她過去接您。”

這算什麼事兒呢,所有人都打發乾淨了,隻剩她和皇帝?老佛爺給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真是煞費苦心。嚶鳴這回是笑也笑不出來了,一臉肅穆地回身,把燈籠放得更低些,小心翼翼道:“萬歲爺留神腳下。”

皇帝對太皇太後的安排自然也沒有二話,那個糊塗丫頭在前麵引路,他便隨她穿過殿前的廣場。起初遠近都有人的,等出了大宮門,夾道裡便是真正肅靜得隻有他們倆了。她在前麵走著,燈籠圈口一片溫暖的光打在她耳畔,淚滴一樣的冰種小墜子,在纖細的半邊脖頸上投下水波一樣漾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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