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冷一哂,“你才上值,就知道收受賄賂,想必是敬事房早有這個先例,你是依慣例辦事吧?”
“不不不,”嚶鳴是很講江湖義氣的,絕不會輕易拖累了敬事房的人,大包大攬道,“昨兒陳諳達教我規矩,後來他出去了一趟,景仁宮的宮女就是這個當口過來的。奴才剛到內務府,又聽說寧妃娘娘是內務府總管富大人家的小姐,料想裡頭八成有她自己的規矩,也沒好多問。陳諳達回來之後還怪奴才來著,說後宮這麼多主兒,開了先例後頭刹不住,要是個個送利市,差事就不好當了。奴才也後悔,可錢收都收了,也還不回去,隻好下不為例了。”
還下不為例,她倒挺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的。雖然她自圓其說,仍舊讓皇帝看出了漏洞,“寧妃知道你的身份,賄賂你隻給八錢銀子,說不過去吧!她是不是得罪過你?”
嚶鳴忙說沒有,“奴才為人向來溫存……”
又是這句話,皇帝聽了直皺眉。接下來該是什麼?如果哪天讓誰下不來台了,彆納悶,她是故意的?或許裡頭確實有她的算計,但寧妃買通敬事房是事實。皇帝最恨這種投機鑽營的伎倆,算計彆的還猶可,算計到他身上來了,這種事絕忍不了。所以不管她是不是成心的,寧妃一定要罰,至於她……
沒等皇帝想出懲戒她的好轍來,她很快就打算將功補過了,“奴才攪了萬歲爺的局,奴才罪該萬死。這會子時候還早,奴才這就去把綠頭牌搬過來,萬歲爺再挑一回也來得及。”
皇帝說算了,“朕如今還有什麼興致?”瞥了她一眼,重又垂下了頭,“看見你朕就眼暈,你下去吧……下去吧……”
後麵那句下去吧,簡直有放棄抵抗的無奈。嚶鳴退出來的時候,三慶朝她看了眼,笑得十分有深意。嚶鳴也沒多思量,略欠了欠身,就出來找鬆格了。
鬆格是看著寧妃拿大鋪蓋卷卷著,送出養心殿圍房的。她說:“好家夥,就剩個腦袋在外頭,太監扛著她走,她在被臥裡頭哭鼻子。再大的款兒,萬歲爺跟前算什麼呢,觸怒了主子,還不是給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嚶鳴什麼也沒說,不過笑了笑,叮囑鬆格仔細禍從口出。
皇帝禦幸叫免了,她也不必留在這裡了,帶著鬆格從養心殿和慈寧宮之間的夾道回去。十五之後的月亮依舊鮮亮,她們踏著清麗的月光走在青磚甬路上,嚶鳴忽然說:“鬆格,你瞧我,是不是和原來不一樣了?”
鬆格說沒有,“您還是原來的您。”
嚶鳴心裡有些煎熬,她記得以前的自己,沒有那麼強的好勝心,也沒有那麼睚眥必報。像那個寧妃,隻因剛抵達鞏華城那晚說過她的壞話,她逮住了機會,就給了人家這麼大的教訓,事後想來似乎太過分了。
可鬆格並不這麼認為,有些人自覺了解自己,其實人在不同的處境下,有多種不同的選擇。當初在府裡,都是自己家裡人,沒有誰存著歹心,也沒有真正的惡語相向,所以你不必提防彆人會在你背後狠狠捅上一刀。可是進了宮就不一樣了,這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單看老佛爺這程子的手段,就知道帝王家這碗飯不好吃。
那天在鞏華城,她主子伺候太皇太後和太後進了寢宮,她在人堆兒裡頭,把那些嬪妃嚼的舌根聽了個分毫不差。就是這位寧妃,又是庶女又是吊膀子搶姐夫的,把她主子說得十分不堪。她氣不過,回去告訴她主子,她主子一向沉得住氣,勸她彆聲張,時隔一個月,終於讓寧妃為口舌之快付出了代價。
鬆格見她垂頭喪氣,便好言安慰她:“您不是變了,您隻是做好了在宮裡活下去的準備。這世上受人欺負還笑臉相迎的,隻有傻子,您又不傻。這會子不立威,將來您當上皇後她們還這麼擠兌您,到時候你礙於身份不好坑她們,何不趁著眼下還是白丁,讓她們知道您不好惹,將來才能老老實實的,不出幺蛾子。”
嚶鳴驚訝於這丫頭的見地,進宮這麼長時候,儼然已經做好了升格為大宮女的準備。想想也是的,世上的一再忍讓,通常都不是以好結果告終,她要是叫人看輕了,將來隻怕不上不下,日子像深知一樣難過。
後來大概礙於寧妃因那件事兒受罰的緣故,上牌處就再也沒人來送銀子搶好位置了。嚶鳴向瑞生致歉,說:“諳達,我對不住您,斷您財路了。”
沒了進項當然不是好事,但轉念想想自己沒受任何處罰,且這位等封後詔書一下,自然也要歸她的位去。綠頭牌還是要翻的,有行市就有錢財流通,因此瑞生毫不擔心,嗬腰笑道:“姑娘快彆這麼說,這不是折奴才的陽壽嗎!您局器,一個人把罪全認了,我這兒七錢銀子您最後也沒供出來,奴才感激您呐!”
嚶鳴笑著接過了銀盤,“我這人沒彆的,就是講義氣。”
講義氣的人豪邁地搬著銀托盤進了養心殿,低頭看看,發現裡頭確實沒有寧妃的牌子了,一時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這回的膳在東暖閣用,她走上栽絨毯還要按部就班,皇帝有了前車之鑒忙擺手,“一應章程全免,你端過來就成了。”
嚶鳴得了特赦很高興,寸步留心著把綠頭牌呈到了皇帝麵前,眼巴巴看著他的目光在那十幾麵牌子上遊移,她舔了舔唇說:“萬歲爺,您今兒挑誰呐?”
皇帝覺得她沒安好心,“你看朕應該挑誰?”
她努了努嘴,“奴才沒和旁的小主打過交道,就認識春貴妃。要不您還是挑她吧,她才進宮的,主子應當多關照她才是。”
結果皇帝收回視線,寒著臉說了句“去”,嚶鳴不免有些納罕,今兒又不翻牌子了?他早前說太監送膳牌叫他沒興致的,如今換了她,這是徹底要把這項公務戒了啊?
無論如何叫去了,她的活兒就完了。嚶鳴卻行退出了暖閣,德祿正在門外邊等著她呢,見了她打聽今晚上誰進幸,嚶鳴說叫去了,正想琢磨閒下來該乾什麼好,聽見德祿幽幽歎了口氣。
“諳達怎麼了?”
德祿垂著眼,快速地眨巴了好幾下,“小富鬨肚子,這會子在他坦挺屍,今兒上夜怕是不成了。”
嚶鳴哦了聲,她很曉事兒,懂得這些禦前老油條的弦外音,便道:“橫豎我閒著,今兒替小富諳達一回也成。”
“哎喲!”德祿說,“那怎麼好意思的,讓您替那猴兒崽子。”
嚶鳴笑了笑道:“不礙的,不就是熬一宿麼,明兒上半晌我還能睡呢。”
德祿自然求之不得,搓著手說:“那就謝過姑娘啦,也用不著一宿不睡,就是主子萬一有什麼要務吩咐,您給拿個主意就成。您不必端茶遞水,夜裡住在體順堂,回頭萬一有事兒找您,隔窗戶喊一聲兒您就聽見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