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做什麼都極有章程, 他既然下了令要嚶鳴在內右門外候駕,就必須把這項詔命貫徹到底。
三慶撅著屁股, 拿一塊碎磚在乾清宮廣場上畫了個大大的圓。他當年是箭亭裡伺候宗室子弟練騎射的,對畫箭靶子極有經驗, 給他一張大紙, 他掄圓了胳膊就能畫出一個標準的圈來, 因此這回畫地為牢,他當仁不讓。
皇帝站在圈子前打量了兩眼,覺得這個圓堪稱無懈可擊,既容得下一個人, 又不至於讓她有過大的走動空間。他笑了笑, 這就是得罪他的下場。自從上回鞏華城之行後, 他就沒有真正難為過她, 就算她再出格,他至多開解自己一番, 也不和她認真計較。為什麼會這樣,無非是他心裡有她,不願意再欺負她。可她呢,麻木不仁,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一個過去專給她小鞋穿的人,為什麼忽然能那樣寬待她了。她不明白他的不忍心, 也許還以為是他認輸了……這麼一想, 皇帝覺得很不舒坦, 這回非要給她點厲害,一則撥亂反正,在她麵前重立不可欺的威嚴形象;二則讓她再回味回味,受人擠兌的日子多難熬,彆因為他的縱容,忘了天高地厚。
“站進去試試。”皇帝饒有興致地說,仿佛在讓她試一件新衣裳。
嚶鳴倒也沒說什麼,安然地立在圈子裡,低頭看了看,誇讚三慶:“這圈兒可畫得真圓。”
三慶笑得有點難堪,可彆因自己動了手,叫姑娘記仇。他也不知道眼下境況該怎麼安慰她,便嗬腰說:“姑娘試試吧,要是大小不合適,我再給您重畫一個。”
嚶鳴說不必,“就這麼的吧,挺好的。”說著向皇帝蹲了個安,平靜地接受了這項安排。
心裡必定不好受吧?皇帝撇了撇嘴,誰讓她不懂得順杆兒爬。人要是會服軟,就少吃好些虧,也不會鬨得有天棚不能受用,站在外頭喂蚊子。
最後一縷日光從宮牆頂上沉下去了,但老爺兒的餘威還在。宮裡到處是墁磚鋪就的地麵,磚頭吸收了熱量,人要一動不動站在上頭,能感覺到一蓬蓬的熱氣圍著小腿肚打轉。但即便是熱,中暑應當是不至於的,皇帝就算捉弄她,也不會沒輕沒重,畢竟這人過不了多久要成為他的皇後,因此罰她也得選在太陽落山,宮門下鑰之後。這麼著既不傷了她的身子,也不讓後宮其他嬪妃有機會看她的笑話。
一切準備妥當了,皇帝著重又吩咐了一句:“不許有人陪,誰敢多管閒事,朕誅她九族。”說罷瞥了鬆格一眼,嚇得鬆格眼前金花亂竄,差點背過氣去。
嚶鳴說是,放眼瞧了瞧,天光一寸寸暗下去了,不遠處的乾清門上了燈籠,一列太監舉著撐杆走過,侍衛們也換了班兒。這些乾清門侍衛是禦前一等侍衛,裡頭大多數見過她在黃幔城裡生火燉粥的樣子,所以這回她又挨罰了,他們應該也見怪不怪。
她自己安慰了自己一回,十分隨遇而安。皇帝沒見過這種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的人,想起上回讓她頂硯台,她也是寧願跪死也不肯求饒,那時候就知道她不好揉搓。這回呢?見了一隻蟲子就喊斷了嗓子,要是引來十隻八隻,那模樣大概都沒法看了吧!
皇帝牽著一邊唇角哼笑了聲,轉身便往乾清宮去了。德祿在後頭跟著,邊走邊回頭看,小聲道:“萬歲爺,嚶姑娘膽兒小,回頭嚇出病來可怎麼辦?”
皇帝心裡微微牽動了下,但也沒有放話就此饒了她。德祿還在聒噪,他扭頭看了他一眼,“你的舌頭要是不想要了,就割下來喂狗吧。”說罷挺起胸膛,昂首闊步邁進了乾清門。
鬆格腳下躑躅著,舍不得她主子一個人露天站著。怕蟲這毛病她是打娘胎裡帶來的,擎小兒見了蟲子就蝦得魂飛魄散。如今皇帝這麼懲治她,可比坑她吃羊肉燒麥惡劣多了。
“虧得是個爺們兒,心眼兒那麼壞!要是托身做了女人充後宮,那些小主兒哪個是他的對手,八成都被他整治死了!”鬆格嘀嘀咕咕說,原本她也謹言慎行,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可這回皇帝做得實在太過了,她替她主子抱屈,覺得這皇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嚶鳴還是一臉笑模樣,說不礙的,“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鬆格哭喪著臉歎氣,“您這會子是覺著沒什麼,天兒還沒黑下來呢。等回頭那些蟲子活泛起來了,您可怎麼辦!”想了想蹦出個主意來,“要不奴才給您上慈寧宮報信兒去吧,或者找太後也成啊,來個能製住皇上的,保了您的命要緊。”
嚶鳴卻搖頭,“眼看下鑰了,這時候勞師動眾的,叫老佛爺和太後受累不說,還讓皇上下不來台。”
鬆格差點兒沒笑出來,“您還想著給皇上下台呢?”先頭的幾次交鋒,她就一點兒沒手軟。要是當真夾著尾巴伺候皇帝,皇帝也不至於重又整治她。
嚶鳴瞥了她一眼,“今兒我也沒招惹他啊,是他自己說著說著就惱了,能怪我麼?”
橫豎不管事情是打哪兒起的,惡果不是就在眼巴前麼!鬆格急得團團轉,“快想轍吧,這麼大好的天兒,彆像年下三舅老爺家似的,債主臨門,一來一大群。”
鬆格說的三舅老爺是福晉的三弟,哪家沒個窮親戚呢,自三舅老爺自立門戶後,就徹底淪為了窮親戚那一造兒。家裡鬨家務,老得吵小的叫,三舅老爺不願意著家,靠著典當祖產過日子。祁人大爺哪怕再窮,爺範兒不能丟,有一回三舅老爺當一塊古玉,走了一圈兒沒遇上合適的買主,那麼價值千金的東西,一氣之下送給了聽差的。後來實在過不得日子了,上姐姐這兒打秋風,福晉雖恨他不成材,又得顧念手足之情,每逢年末就給他府裡太太送銀子。打發奴才怕有失莊重,大姐姐在家時是大姐姐送,後來大姐姐出閣,這個差事就落在了嚶鳴身上。
天曉得三舅老爺在外頭賒了多少賬,那些酒館妓院戲園子的人,就像蝗蟲一樣來了一撥又一撥。今兒鬆格拿三舅老爺家盛況比喻回頭的飛蟲,可以想象,那是多麼宏大的陣仗了。
三慶去了又來,給她送了一盞燈籠,說:“姑娘,我也是受命,您可彆怨我。這燈裡頭的蠟燭,我給您挑了最細的,隻要不那麼亮,蝲蝲蛄也能少些。”
嚶鳴笑著點頭,“我知道諳達也是沒法子,不過一隻燈籠不夠使,勞您駕,再給我拿一隻來吧。”
鬆格瞠目結舌,“您該不是糊塗了吧,還怕蟲子招得不夠多嗎?”
她不說話,三慶隻好又回養心殿,提了一盞燈籠過來。
鬆格還一頭霧水呢,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打算。她把其中一盞遞過來,讓她放到十丈開外,鬆格提著燈籠徘徊不前,“主子,您到底什麼想頭兒?”
嚶鳴算服了這笨丫頭,她吸口氣把自己手裡這盞吹滅了,“萬歲爺讓我挑燈接駕,可沒說挑點著的燈還是滅了的燈。我傻麼,自己招蟲子!把你那盞擱遠點兒,這麼著蟲子全衝那兒去了,我這裡不就沒事兒了!”
鬆格這才啊了聲,“奴才怎麼沒想到!”忙疾步把燈籠遠遠放置了,另給她塞了把扇子,笑嘻嘻說:“夜裡蚊子多,留著趕蚊子使吧!”
就這麼的,嚶鳴左手燈籠右手扇子,一個人站在那個圈兒裡,倒也自得其樂。
紫禁城的夜,和白天大不相同,靜謐的深藍覆蓋著朱紅,筆墨難以繪製出如此和諧的色彩對衝。嚶鳴站在這片浩大的深寂裡,心裡覺得安穩從容,似乎皇帝的有意刁難也沒有造成任何不愉快,因為越是無所掛礙,越是刀槍不入。
那廂南書房裡的皇帝正心不在焉,翰林掌院學士的滔滔不絕像風一樣從他耳邊劃過,沒有一句入了他的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