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書頁上摩挲,視線卻茫然沒有焦點。最後連大學士都察覺了,納罕地瞧瞧德祿,德祿搖搖頭,表示今兒就是這麼回事了,主子爺心裡記掛彆的呢,這回的講學還進不進,全憑您自己吧。
大學士把書合上了,他是當年上書房的總師傅,皇帝自開蒙時起就拜在他門下,做學問的老師,難免有自矜身份的驕傲。
皇帝呢,發現書房裡安靜下來才猛然回神,笑了笑道:“師傅怎麼停下了?”
大學士微嗬了嗬腰道:“皇上既然無心聽講,那今兒就休息一日吧。”
皇帝一向好學,通常稍加提醒就會收回心神,大學士等著他致歉,說請師傅繼續。結果等了半日,等來他頷首說也好,“今兒本來就是朕突發奇想,倒擾得師傅不能歇息了。既這麼,就叫免吧。”揚聲喚劉春柳,“點兩個人把師傅送回府,路上仔細著點兒。”
劉春柳領了命,上前來引大學士,大學士無奈,隻得隨他出宮去了。
德祿看看案上蓮花更漏,低聲向上回稟:“主子爺,快到亥時三刻了,嚶姑娘這會子還在廣場上站著呢。”
皇帝聽了沒什麼表示,手上的書倒合了起來。
德祿一看有緩,便垂袖道:“奴才替主子瞧瞧去吧,不知道姑娘眼下怎麼樣了。”
有心給她上眼藥,當然要親眼得見她的狼狽才痛快。皇帝說不必,站起身道:“朕自己去瞧,讓後頭不必掌燈。”想起馬上要看見她痛哭流涕的模樣了,心裡忍不住一陣激動。
帝王的端穩這會兒先靠邊放一放吧,萬歲爺著急要出去看笑話呢!德祿幾乎趕不上他的步子,邊走邊道:“主子爺您慢著點兒……”結果從內右門夾道出去,萬歲爺的步子忽然頓住了。德祿不明所以,探頭瞧了一眼,這一瞧有點慌,隻見遠處杳杳一盞燈籠擱在地上,卻不見嚶姑娘身影。
“這……這……”德祿說話都磕巴了,“人呢?”
皇帝一麵惱她抗旨不遵,一麵心又提起來,擔心嚇得太過,直接把她嚇死了。他從內右門上匆匆出來,夜間一點涼風拂動他的袍角,左右沒有人拱衛,這紫禁城倒像和平常有些不一樣了。從輝煌闖進暗夜,眼睛必要經過一段時間適應,他走在一片漆黑裡,心頭不知怎麼空落落的,說好了讓她在那裡等著的,結果人不在了,難免有種被辜負的失望。
不過顯然是杞人憂天了,當眼睛適應了黑暗,終於發現有個人影在那裡站著。那一瞬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隻要人在,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嚶鳴的扇子搖得山響,見他過來叫了聲萬歲爺,“您忙完啦?”
皇帝的眉眼浸入黑夜裡,有些模糊了,隻看見長身玉立,輪廓磊落。他朝遠處的燈籠望了眼,聲音裡透著疲憊,“你又在耍花招了?”
嚶鳴提了提手裡的燈,支吾著:“奴才的燈籠才剛滅了。”
皇帝聽了哂笑,“滅了為什麼不重新點起來,要在那麼遠的地方另放一盞?你真拿朕當傻子,由得你玩弄於股掌之間?”
嚶鳴道不敢,“主子這麼說,可折得奴才不能活了……”
“你什麼時候能聽朕的話?”皇帝鬱塞地說,忽然脖子上一陣刺癢,下意識抬手怕地打了一下,掌心鮮血四濺。
嚶鳴忙給他打扇子,真摯地表示:“奴才一向都很聽主子的話,隻是主子對奴才有偏見,等閒瞧不上奴才罷了。”
皇帝說是嗎,“難道你對朕就沒有偏見?因為先皇後的死,你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你想儘辦法和朕唱反調,你想氣死朕。”
這話就嚴重了,有些事心照不宣,大家尚可以糊塗著過,一旦拿到台麵上來就很傷感情,也很傷體麵。
嚶鳴說沒有,“萬歲爺是常懷猜忌之心,才對奴才諸多提防。奴才畢竟隻是個小丫頭,不管和先皇後的交情有多深,對萬歲爺哪裡敢有半點違逆呢。”
他聽了慢慢頷首,“你確實不該觸逆鱗,隻要朕願意,就可以像今晚這樣罰你。”
嚶鳴道是,“奴才不敢。”
皇帝心情很複雜,他居高臨下打量她,夜裡還是很悶熱的,這麼傻站著,沒有冰碗子也沒有涼榻,想必日子不太好過吧!他正了正臉色問:“你知錯了嗎?”
嚶鳴心道您要找我的麻煩,幾時有過正經的理由?但想歸想,絕對不敢回嘴,隻是唯唯諾諾應著:“既然主子不高興了,那奴才就一定有錯。奴才下回不敢了,您瞧……這回的事兒就這麼算了,好麼?”
皇帝琢磨了下,點了點頭,一場雷霆萬鈞的懲處,最後以幾滴零星小雨收場,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了。
也許正因那一霎被遺棄的錯覺,事後發現虛驚一場,就打消了要狠狠收拾她的念頭。其實她要是真的那麼傻,直愣愣站在那裡招蟲子,嚇得衣衫不整泗淚橫流,他反倒覺得她不夠聰明了。之前放了狠話,說敢耍花招就把她綁到箭亭裡頭去的,這會子也全忘了。皇帝負著手往回走,轉頭看天邊那道弦絲一樣的小月,順便又瞥了她一眼。
“齊嚶鳴,你想不想回家?”他忽然問。
嚶鳴心頭一蹦,雖然他以前也問過這樣的問題,並且洋洋自得告訴她,就算想也回不去,但這次總讓她覺得有些不同。她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問:“萬歲爺,您想讓奴才回去麼?”
皇帝說不想,那句不想是脫口而出的,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可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妥,搜腸刮肚找出了一堆道理來,“宮裡攆人是有定例的,除非這人犯了主子容不得的罪過。你要回去也成,不過得預備好了被人戳彎脊梁骨。那些人的嘴有多壞,你想都想不到,他們會說你早和皇上不清不楚了,你戴著這頂大帽子,往後彆想嫁好人家。朕言儘於此,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