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怔,兜頭一盆冰碴子澆下來,覺得既尷尬又惆悵。
四六不懂!如果說女人是水,男人是泥,那她一定是泥漿!他歎了口氣,預感餘生無望了,“疼的。”
“那就趕緊喝了。”她又往前遞了遞,“泛酸水兒拿米油調理最好,早年我們家老太太也犯過這個毛病,後來每天一碗米油給養好的。”
皇帝也不管她拿誰來作比喻了,就著她的勺子喝了一口。所謂的米油,是拿大鍋熬粥,最後覆在麵上的那層膏油。滿鍋米粥的精華全在於此,用它來滋補,自然是永不出錯的。
嚶鳴看他一口一口喝了,笑道:“女人用米油不過滋養罷了,男人用這個更好。”
皇帝納罕地看了她一眼,“療效還分男女?”
她點點頭說:“奴才小時候讀過《本草綱目拾遺》,上頭寫了米油有滋陰長力、補液填精的功效。空心服下,其精自濃,即孕也。”
皇帝嘴裡含著半口,這會兒不知該不該咽下去了。
這是老天派來專治他的克星吧,她要麼不開口,開口就能把人擠兌死。她背了一通醫書是想說明什麼?說他生不出孩子,需要補腎嗎?這個混賬!皇帝感到心口隱隱作痛起來,恐怕這回真的要被她氣病了。
“你就不能閉嘴嗎?”皇帝由衷地說,“朕知道,你就是怕朕活得太長。”
嚶鳴非常惶恐,“奴才怎麼能有這種想頭呢,上回聽老佛爺她們說起主子子嗣單薄,奴才是想既然米油有這功效,往後每天讓主子喝一碗,豈不一舉兩得?”
皇帝太陽穴打突,撐著床板說:“朕不翻牌子哪來的孩子,你是驢腦子,不會想事兒嗎?”
嚶鳴又挨了罵,認為自己很冤枉,好心當了驢肝肺。
堂堂一國之君,竟還諱疾忌醫,她大姑娘家都不怕難為情,他怕什麼?所以說兩個人合不到一處去,她是好心好意提點,既然他不領情,那就算了。
橫豎碗裡都喝得見底了,她站起身說:“萬歲爺這會兒應該好得差不多了,罵起奴才來聲如洪鐘,奴才也算不負德管事的所托。既然您都好了,那奴才該功成身退了,您好好歇著,奴才……”
“等等。”皇帝沒等她說完就截了她的話,“朕這會子燒心,你給朕打扇子。”
皇帝話音才落,德祿的團扇就送到門上了,笑著點頭哈腰,“姑娘受累。”
嚶鳴心裡不情願,不是說好了不讓她做粗使丫頭的嗎,眼下又是喂米油又是打扇子,這麼勤勤懇懇還連句好話都聽不著,真是惱火。
她枯眉笑著,“諳達不愧是天下第一知心意的人兒。”
德祿笑得很難堪,他也是沒轍,要是萬歲爺知道怎麼和姑娘處,他就不必操這份心了。
嚶鳴舉著團扇,照舊跪坐在腳踏上,邊給皇帝打扇子邊道:“萬歲爺,奴才進宮好幾個月了,還沒見過內務府的銀子長什麼樣兒呢。”
皇帝躺在一片清風裡兀自受用著,聽見她的話,眼睛睜開了一道小小的縫兒,“你是想拿俸祿嗎?”
嚶鳴覺得就算真拿,也是應該的。這麼大的宮掖,天下第一體麵的帝王家,不能盤剝她至此吧!她不是宮女,卻兼著太監的差事,老拿冊封說事兒,不下詔書也不給月銀,騙她給宇文家當牛做馬,這也太不厚道了。
她手上沒停,低下頭支吾了句:“奴才隻拿自己應得的,從來不亂要彆人一文錢。”
皇帝哂笑了聲,“是嗎?”
又要拿寧妃那八錢銀子說事兒,嚶鳴腦袋都大了,揪著彆人的小辮子說一輩子,真沒意思。
“您要是發奴才月例銀子,奴才也不至於剪那麼點兒邊,怪沒出息的。”她好聲好氣兒道,“萬事有因才有果,您說是不是?”
皇帝閉著眼睛嗯了聲,“等著吧,明兒朕下令內務府,填上你這幾個月的虧空。”
嚶鳴忙道了謝,其實皇宮大內需要耗費銀子的地方並不少,你要經營關係,就得處處花錢。像上回托董福祥買印石,米嬤嬤過生日什麼的,進宮時候傍身的那點已經所剩無幾了。她原想敬事房也算是個營生,可惜後來皇帝查得嚴,到如今徹底歇了菜,沒錢周轉,再不拿俸祿就活不成了。
萬歲爺金口玉言,她心裡頓時踏實了,打扇子也打得很殷勤。打久了手酸,左手換右手堅持了有半個時辰,最後實在瞌睡得忍不住,伏在床沿上睡著了。
她睡了,皇帝卻沒有,夜裡兩眼炯炯,瞪著帳頂出神。她人在隔壁的時候,他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戳在眼窩子裡才舒坦。如今人來了,就在身邊,他又能把她怎麼樣呢。
稍稍轉過頭,他連看她都得留神,怕她萬一沒睡著,或是睡得不夠熟,他有點什麼動作會被她發現。她歪著腦袋,枕在一條胳膊上,他得撐起身子才能看見她的臉。她睡著的樣子有童稚的可愛,卷翹的眼睫,挺直的鼻梁,鼻尖上汗水氤氳……皇帝拿起扇子慢慢搖著,那頭長發已經乾透了,披拂在背上難怪悶熱。皇帝探手給她攬到一邊,又怕她不夠涼快,複伸出小指勾了勾,把她的劉海抿到了一旁。
所以啊,每回讓她上夜,對於皇帝來說都是一場災難。上回給她抓蟲子,這回又得給她打扇子,這個人十八了,不知為什麼竟還像孩子似的容易出汗。彆不是身子虛吧,他有些擔心,這麼趴在床沿上睡,明兒半截身子該僵了。
他推了推她,“齊嚶鳴!”
她蠕動了下,“乾什麼?”
皇帝想讓她上床來睡,話到嘴邊還是沒敢出聲。想了想道:“夜深了,你回體順堂吧。”
她迷迷糊糊還在應著:“奴才伺候主子。”
皇帝說:“朕不要你伺候了,你回去吧。”
她聽了趔趄著站起來,因腳麻嘶嘶地吸了幾口涼氣,最後連跪安都沒請,搖搖晃晃出去了。
她走了,皇帝卻在床上烙餅,甚至設想若是讓她留下,現在會是怎樣一番光景。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還得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不得不說,越來越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