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門聽政是大朝會, 並非天天有,平常大多是在乾清宮和養心殿“叫起”。所謂的一起,是以一個或幾個人為一撥, 王公軍機和封疆大吏們受傳召,進暖閣向皇帝具本奏對。凡叫起一律在辰時以後, 因此不必像禦門聽政時弄得那麼大的陣仗。雖然起身仍舊是雷打不動的五更,但省下了複雜的朝服穿戴時間,其中至少有一盞茶的工夫, 可以在後殿消磨。
三慶來伺候皇帝穿衣, 藍袷紗袍外罩紅青二色繡金龍紗褂,層疊的輕紗襯得皇帝愈發麵如冠玉。皇帝抬起手,轉動了下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問:“今兒幾起?”
三慶道:“回主子話,奏事處遞了牌子,一共五起。”
這時外麵簷下傳來擊掌聲, 輕微地一聲叩擊,像往葫蘆裡塞了一支落單的小掛鞭,比往常悶了大半。然後一溜南窗都支了起來, 皇帝朝外看了眼,這個時節的天兒亮得不如夏至之後早了, 三伏芯兒裡那會子五更天光大亮, 如今同樣的時辰, 天邊才泛出一點蟹殼青來。
德祿在滴水下鵠立, 禦前太監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雞早,可每天見他都是精神奕奕,從來沒有一日麵含倦態。他很熟練地打手勢,分派各處上值辦差,眼下是料理萬歲爺起居,過會兒就是東暖閣裡的叫起事宜。忙碌的當口還要留意體順堂的情況,隻見他探著身子往東看,脖子越深越長,人站在台階邊緣,再傾斜一點兒,就要栽下去了。
皇帝看不見一牆之隔的東耳房,隻有兩眼緊盯德祿。看了半天,也沒見往體順堂指派洗漱用具,便料著二五眼應該還沒有起來。
德祿收回身,朝後殿瞧了一眼,斜穿過支窗看見皇帝的臉,忙繞過明間進來回話,嗬了嗬腰道:“主子爺,姑娘這會子還睡著呢,想是昨兒伺候得太晚了,起不來。”
這話含含糊糊,有種曖昧不清的味道。皇帝平常不愛聽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可如今卻格外享受這種不清不楚,淡聲道:“年輕孩子貪睡,由她去吧。”
德祿和三慶暗自交換了眼色,發現萬歲爺這陣子對姑娘真是太寬厚了。嚶姑娘才比他小了五歲而已,他把人家歸為了年輕孩子那一類,通常感情就是從這種盲目的保護弱小上來的。雖然萬歲爺曾經無數次被嚶姑娘坑過,他還是一片丹心地認為她還小,有資格在養心殿睡到日上三竿。
德祿笑著應了個嗻,又道:“昨兒豌豆和海棠伺候得挺好的,奴才在外頭聽見她們閒聊來著,嚶姑娘像是挺待見她們的。既這麼,這兩個就派在體順堂吧,禦前出去的人沒有二心,將來隨姑娘走,主子也能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你瞧著辦就是了。”一麵說,一麵正了正腰上蹀躞帶。忽然想起她半夜討要月銀的事兒,便吩咐德祿:“她昨兒哭窮,說想看看內務府的銀子長什麼樣兒。也是,進宮好幾個月了,竟沒給她發放月例銀子,這件事是你的疏忽。叫人家親自開口,說偌大的紫禁城就短她幾兩銀子,沒的惹人笑話。”
德祿啊了聲,“是是是,是奴才疏忽了,奴才原以為姑娘的月銀在慈寧宮那兒造了冊的……”說著頓下來,抹了下自己的臉皮賠笑,“怪奴才昏了頭,回頭就上內務府去。不過主子爺,您瞧放多少合適呢?奴才是宮殿監副侍,每月領月銀六兩,另有米六斛,公費銀一兩二錢。要是照著皇後份例,那每年就是一千兩,還有各色妝緞、吃食、蠟炭等……請主子示下。”
皇帝略思量了下道:“她是二月裡進的宮,到這會子滿五個月了,朕也懶得算計,給她一千兩就完了,省得再聒噪。”
德祿怔了下,知道這就是按皇後份例算了。瞧瞧,誰還敢說萬歲爺嚴苛不好處?皇後這還沒冊封呢,月例可算給了個滿夠。
“那主子爺,您瞧要不要順帶便的,賞姑娘一兩樣小物件?”德祿笑著說,“女孩兒最喜歡那些奇巧玲瓏的首飾,銀子這東西雖好,沒有溫情在裡頭,還是再送點兒首飾吧,也是主子爺的心意不是?”
送首飾?不是按份例分派,是鄭重的送?皇帝心裡是鬆動的,也想看見她高興的模樣,可是轉念再一想,萬一被她察覺出什麼來,豈不老臉喪儘?
“不送。”皇帝生硬地說,“一千兩銀子已經超了份例,還送什麼首飾!”
德祿噎了下,三慶也眨巴了兩下小眼睛,他們一致覺得,萬歲爺哄姑娘要是有治理朝政一半的手段,這會子嚶姑娘早對他投懷送抱了。
可主子就是主子,主子隻能留神諫言,不能強行要求他按你的想法辦事。德祿道嗻,“奴才領命,過會子就把嚶姑娘的月例銀子補齊。”
當然了,他後來忙前殿差事,這件事兒不容耽擱,打發小富去了。小富上內務府跑了一趟,傳主子的令兒給齊二姑娘放一千兩銀子。內務府的大筆款項進出,都得經總管富榮的手,他慢吞吞從值房裡走出來,見了小富一笑道:“這會子放一千兩,是什麼說頭?”
小富知道他因閨女挨罰,少不得要刁難一回,便對插著兩手道:“一千兩是什麼說頭兒,您還能不知道嗎。”
富榮抹了抹小胡子,“這是聖旨啊,還是懿旨?目下不還沒晉封嘛,我得問清嘍,問清了才好辦事。”
小富心說怪道閨女糊塗,原來是有個王八蛋的爹!隻是不好太得罪他,笑道:“聖旨也好,懿旨也罷,不都得遵嘛。奴才值上還有事兒呢,不過白來替徳管事的傳一句話。您送銀子是送進養心殿,這會子姑娘人在體順堂呢,這麼說您明白了吧?”
富榮這才沒什麼話可說,回身抬了抬手指頭,讓人開箱點銀子。小富是禦前紅人,和他總能打聽出點兒底細來,便道:“寧主的事兒你也知道,叫納辛的閨女拿了個正著。事情過去兩天了,萬歲爺有沒有赦免的意思?三個月呢,時候也忒長了!”
小富笑彎了兩眼道:“三個月罷了,小主兒有一輩子的工夫在主子跟前伺候,怕什麼!這會子赦免了倒不好,今兒的月例銀子這麼發放,裡頭意思您沒瞧出來?橫豎錯不了的,何必……”一頭說,一頭往坤寧宮方向抬了抬眼睛,“頂在槍頭子上,終歸叫那頭記住了一個‘寧’字,倒不好。”
富榮噢了聲,慢慢點頭。身後三個小太監搬了三個大紅漆盤來,上麵齊整碼放著白花花的銀錠,他仔細又檢點了一遍,才拿紅布蓋了起來。
“銀子沉,我打發人送過去。”富榮說,“齊二姑娘那頭,您瞧準了機會替我們主兒美言幾句,這個恩情我放在心上,短不了諳達的好處。”
內務府指頭縫兒裡漏一點兒,能叫當差的撐死。小富敷衍著應承了,拱拱手,帶著人往養心殿去了。
養心殿是軍機重地,內務府太監不讓進,到了遵義門上必定要換禦前的人接手,自然也斷了富榮借機探看的念頭。小富拍了拍手,養心門上出來幾個小太監,打發他們搬上漆盤,他在前頭領著路,一搖三晃從東圍房簷下走到了體順堂前。
這個時辰太陽升起了一尺來高,也是因著萬歲爺抬愛,嚶姑娘才睡到這會兒起來。
鬆格正伺候她洗漱呢,她站在明間裡,人還有點懵。小富上前打了個千兒,笑著說:“姑娘吉祥,我這兒給您請安啦。”
嚶鳴哎喲了聲,很懊惱的樣子,嘟囔著:“我真是沒體統,睡到這會子才起來,萬歲爺都上前頭理政去了……你們怎麼不叫我一聲兒呢,回頭又讓萬歲爺說我沒規矩。”
小富說哪兒能呢,“萬歲爺沒讓叫姑娘,說姑娘昨兒夜裡儘心伺候得辛苦,今兒起不來就起不來吧,讓姑娘睡足了,白天才有精神。”
嚶鳴還是臊得慌,闔宮的人都當差了,隻有她一個人還賴在床上。不過昨晚上她是怎麼回的體順堂,現在竟想不起來了,隻記得皇帝逼她打扇子,她堅持了很久,最後還是抵不住瞌睡,睡死過去了。
“噯……”她靦腆地笑了笑,“萬歲爺眼下大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