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然轉身,皇帝負手往回走,邊走邊道:“海銀台的雕工不錯,還喜歡擺弄這些小玩意兒。在橄欖核上雕船,不能凸顯我大英登峰造極的匠人手藝,回頭你給朕送一枚棗核過欽工處,他既然喜歡雕,就讓他在那枚棗核上雕十八羅漢,朕要拿它當國禮,賞賜安南國君。”
棗核上雕十八羅漢,萬歲爺整治人的手段又上了一層。德祿忙道嗻,“主子爺這會子是回養心殿,還是回乾清宮?”
皇帝沒有搭理他,返程的路線也不是來時的路線,沿著金水河一路向北,拐進了長康右門。
這是要上慈寧宮去麼?德祿惴惴地想,這會子上慈寧宮,想是要和太皇太後談論此事吧!他不敢多嘴,隻好亦步亦趨跟著,從萬歲爺匆匆的步履裡,也品咂出了一點失望的味道。
米嬤嬤見皇帝出現,忙率眾人迎駕,笑道:“萬歲爺怎麼這會子來了?老佛爺在小佛堂禮佛呢,您隻怕要稍等片刻了。”
皇帝說無妨,大步流星進了東次間。進去後就在南炕上坐了下來,也不理人,就那麼一動不動,像石刻的雕像一般。
米嬤嬤不明所以,轉頭打量德祿。德祿不好說什麼,搖了搖頭,進門默然侍立在了一旁。
鵲印送茶來,到了門前被米嬤嬤接過來,自己送了進去。一麵向上呈敬,一麵笑問:“萬歲爺一個人來的?嚶姑娘沒跟著伺候?”
皇帝充耳不聞,提起那個二五眼,按在膝頭的手便緊緊握了起來。
如果現在發恩旨讓她出宮,她會有什麼反應?是猶豫不去,還是歡天喜地?他主宰朝堂這麼多年,臣工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透,唯獨看不透她。那個小小的橄欖核還在他袖子裡藏著,他恨到極處想把這暗通款曲的贓物掏出來,交太皇太後過目,可再一琢磨似有不妥,隻好怏怏收回了手。
好好的心情,全被攪合了。他失落地捶打著膝頭,想起他們相視而笑的樣子,心裡油煎一樣。遇上了這種事兒,他無處可以訴說,似乎隻有老祖母這裡能讓他緩緩神了。
太皇太後從小佛堂出來,帶了一身檀香的氣味。因米嬤嬤事先和她說了皇帝的反常,她瞧他也愈發覺得他有些鬱鬱寡歡。怎麼的呢,是為朝政還是為其他俗務?太皇太後雖是祖母,也不好直接問他,便東拉西扯說些笑談,饒了一大圈,才最終點到七寸上。
“我早說過了,不要你夜裡來請安,今兒這是怎麼了?”
皇帝不說話,低著頭,臉上神情黯淡。
太皇太後有些急,看了米嬤嬤一眼,複又問:“皇帝,可是朝政上遇著難事了?”
皇帝緩緩搖頭,眉心也緊鎖了起來。
太皇太後明白了,總逃不過小兒女間的那點子事兒。她知道皇帝不好開口,於是便給米嬤嬤遞眼色,把殿裡的人全遣了出去。這回隻剩祖孫兩個了,太皇太後道:“說罷,有什麼苦悶,皇祖母給你參詳參詳。”
皇帝悶了老半天,原還覺得能忍受,可見了太皇太後,他心裡的委屈就膨脹得裝不下了,最後幾乎有些絕望地說:“皇祖母,嚶鳴不喜歡我。”
太皇太後還在數佛珠,聽他抽冷子蹦出這麼一句話來,連手上的動作都忘了,“皇帝才剛……說什麼?”
其實讓太皇太後驚訝的並不是嚶鳴又惹毛了皇帝,而是皇帝說這話時的那種語氣。老太太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禦極多年的孫子,竟也有來她這裡告狀的一天,那種幽怨又無奈的控訴,立刻叫太皇太後心疼起來。
“好好的,怎麼說起這個來了?她對你很是在意,我和你額涅都看著的,哪來不喜歡你一說?”太皇太後見他愈發低落,忙道,“你彆急,你是爺們兒家,姑娘的心事你未必知道。況且嚶鳴心大,興許是你誤會了她,你自己滿心不舒坦,她那頭倒和沒事兒人似的呢。”
皇帝說不,“您和皇額涅都被她騙了,她心裡從沒忘記過海銀台,進宮也是身不由己。朕如今想想,自己成了什麼人了,堂堂的一國之君竟要欺男霸女,壞人家的姻緣!所以今兒來求皇祖母,既然她的心不在朕身上,就放她出宮,讓她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去吧。”
太皇太後愕了半天,對皇帝的改變驚詫不已。他以前是什麼脾氣呢,打小兒唯我獨尊,天底下沒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小時候和自己的兄弟搶彈弓,自己不要,情願毀了也不便宜彆人。如今可好,動了成全的心思,這是哪兒不對勁兒了,還是遇上了克星,性情大變了?
太皇太後沉重歎了口氣,“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放她出去,我自有法子。可是她在宮裡還惦記著旁的人,這件事沒這麼容易翻篇兒。帝王家的臉麵豈容她糟踐,她是為什麼進來的,我明裡暗裡和她說了多少回,不信她自個兒不知道。我原當她是個穩當人兒,現在看來是高看她了。女人守婦道,不光宮裡有這個規矩,就是上外頭去,也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她要出宮也成,想豎著出去是不成了,橫著出去倒是個方兒。”
太皇太後語氣嚴厲,皇帝本以為她疼愛那個二五眼,總不會過於難為她,結果老太太是這個態度,倒叫皇帝措手不及。
這是要發還屍首嗎?宮廷原就是個不拿人命當回事的地方,表麵看著花團錦簇,其實花下白骨累累。皇帝自小生長在帝王家,那些為成就大局被放棄的生命,從記事起就屢見不鮮。隻不過後來朝政日漸安穩,他也隨即親政,後宮再沒出過人命官司,死亡的陰影全被搬到了前朝。太皇太後第一維護的,永遠是社稷和皇帝,至於其他,在她眼裡通通不重要。
皇帝蹙著眉,猶豫了下道:“朕沒想讓她死。”
“她折辱了你,損了你的臉麵,怎麼不該死?”太皇太後寒聲道,“既進了宮,哪能容她全身而退?她可是做了什麼丟人的事兒,叫你拿了現形兒?若當真如此,用不著等明天,今兒夜裡就處置了她。”
皇帝一急,站了起來,“孫兒隻是想起她的舊事,心裡不大自在罷了,並沒有拿住什麼把柄。”
太皇太後這才長長哦了聲,“倒唬我一跳!你瞧瞧,為你的耿耿於懷,險些傷了她的性命。皇帝,過去的事兒已經過去了,她人都在你跟前了,你怕什麼?如今烏梁海舊部已遵納辛的令兒調遣起來,咱們不能不念著鄂奇裡氏的忠心。你呢,和皇祖母交個底,心裡頭究竟喜歡不喜歡嚶鳴?”
皇帝的臉上起了一層可疑的紅暈,但堅決不鬆口,“朕躬關乎國體,一切當以國體為重。”
太皇太後笑起來,“乾始賴乎坤成,你要是不反對,我明兒就召見幾位大學士,讓他們兩日之內把詔書擬出來。七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就選在那天頒布立後詔書,你看如何?”
今兒是六月二十二,下月初六……
“今年……可閏六月?”皇帝沉默良久,有些尷尬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