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親自下的令, 又兼內務府官員是才剛上值,正是需要討主子的好, 求主子賞識的時候, 因此挑出來的東西都是禦供的上品。德祿和雲貝勒及四額駙圍著一張八仙桌琢磨了半天, 最後盤兒裡剩下五隻玉鐲, 實在難以取舍了,雲貝勒說:“萬歲爺的喜好,咱們這些人哪兒摸得準呢。依我之見都送進去吧, 呈萬歲爺禦覽。這些都是百裡挑一的, 總有一隻能入萬歲爺的眼。”
德祿說成,和雲貝勒一塊兒帶著那五隻鐲子進了養心殿。
萬歲爺因喀爾喀戰事,招了兩位心腹大臣商議,這一議便是一個時辰。德祿回來的時候發現還未叫散,便領雲貝勒在配殿等候。雲貝勒是老成親王的兒子, 論資排輩兒還是皇帝的叔輩兒。當然這種叔輩兒也隻是心裡知道,誰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挺腰子說“我是你叔叔”, 見了那位九五至尊, 照樣磕頭打千兒。
雲貝勒看看盤兒裡的鐲子, 嘿了一聲, “納辛這回可是屎殼郎變唧鳥兒, 一飛衝天啦。這主兒生了個好閨女,比薛中堂家的招待見。”
德祿和他原有點兒私交, 當初宗室子弟都在上書房讀書, 雲璞的年紀比皇帝長了幾歲, 又慣會來事兒,因此奉承得禦前紅人兒很熨帖。德祿也不和他見外,笑著說可不,“如今的主子娘娘算獨一份兒,富榮瞎了眼,得罪了娘娘,這回沒丟腦袋算造化,家姑奶奶的前程算是斷送了。”
雲貝勒有種撿了漏了竊喜,“他要是不壞事兒,霸攬著內務府哪裡肯漏一點兒!我和四額駙這回也是托了娘娘的福了,合該心存感激才是。就是那納辛,真沒見過比這狗不拾的更不著調的,早年和我們家老爺子打過一架,他割了我們老爺子的靴腰子,一個王爺,一個輔政大臣,十二月芯兒裡在雞窩兒天井裡頭摔跤。我們老爺子多年不下場子,手腳早生疏了,那回吃了啞巴虧,扭傷了腰,在家躺了半個月才下地走道兒。”
德祿聽了掩嘴囫圇笑,關於納公爺的奇事兒多了,這也不是什麼新聞。所謂的割靴腰子,是搶了熟人朋友所愛的□□,類似上回戶部呼侍郎那樣的行為。但是同樣的事兒,不同的人經曆,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兩種結果。彆看納公爺官場上順風倒,歡場上卻是一身傲骨寧折不彎,就算自己錯了他也和人打架。當然打架得看對手是誰,官兒比他大的,威望比他高的他都不怕,因為事兒宣揚不起來,人家比他更怕朝廷知道。這不,成親王吃了虧,他隔天送了一對熊腰子來賠罪,把成親王氣得吹胡子瞪眼。
“多年前的事兒了,這會子就不提了。”德祿笑道,“如今高升國丈爺,往常的毛病總該改了。”
雲貝勒表示懷疑,“我看懸。”
這兒正閒聊,門上三慶來回話,說軍機上散了,請雲大人進去。
雲貝勒忙親自捧著盤子進暖閣,先給皇帝行禮,然後把漆盤往上呈敬,說:“萬歲爺,這是內府庫房裡千挑萬選出來的極品,奴才們見識淺,實在難分伯仲,越性兒都請來,請萬歲爺決斷。”
皇帝看著盤兒裡的鐲子,個個油光水滑,個個長得不一樣。裡頭有一個尤其特彆,清透得像水,水波間又漾出一潭深綠,要是戴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相宜。
皇帝伸手取出來,細細就光看,幾乎看不見絮,這就很好,比她今兒那個羊脂玉的好。
他低下頭,唇角曼浮起一點笑意,那笑容是禦前人從沒有見過的,是一種自得其樂,沒有氣吞山河的豪情,就是屬於一個尋常人的,輕輕的歡喜。德祿記得清清楚楚,早前皇帝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表情少得可憐。自從嚶姑娘進了宮,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已經那麼明顯,德祿不禁老淚縱橫,孤寂多年的萬歲爺,內心終於豐沛起來了,嚶姑娘這回是積大德啦。
“主子瞧這個好?”德祿殷勤地說,“奴才先頭和兩位大人也商量來著,就瞧這個和那三彩的好。”
皇帝又看看三彩的,紅白綠三色三分天下,漫漶如天上的雲彩,也是極少見的品相。他嗯了聲,“這兩個都好,另一隻呢?”
雲貝勒沒明白他的意思,怔怔看了德祿一眼。
德祿在禦前伺候了那些年,萬歲爺的思路他有時也能揣摩揣摩,便道:“主子,這類鐲子都是單個的,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了。要是戴一對兒,一左一右跟鐐銬似的,多蠢相!好物不在多,一個能買萬畝良田,次一等的,十個也抵不上這一個。”
皇帝並不懂女人首飾那一套,他總以為兩隻手就該送一對兒,就像兩個耳朵,要戴雙數的耳墜子一樣。既然湊不齊一雙,兩隻各拿盒子裝了,都送到頭所殿就是了。雲貝勒帶著挑剩的回內務府去了,皇帝坐在寶座床上琢磨了半晌,最後吩咐德祿:“就說是老佛爺送的,彆提朕。”
德祿正拿雲錦包裹鐲子,聽了奇道:“主子為什麼不說是您送的?這麼貴重的東西,姑娘一定喜歡的。”
是啊,她多貪財,遇上這麼好的首飾,不高興壞了才怪。但皇帝有自己的章程,隻怕說是他送的,她明兒就不好意思戴了。他想看她戴那個翠鐲的樣子,願意自己挑中的小物件停留在那一截皓腕上。喜歡一個人就要妝點她,皇帝從那種人為堆砌的成就裡得到了一點滿足感,不管她對他的心思怎麼樣,她住著他家的屋子,戴著他家的東西,就是他的人。
德祿對萬歲爺獨角戲般的內心趣致感到一陣彷徨,給姑娘送東西,多好的開端,讓姑娘感受到來自萬歲爺的關愛,也給即將開啟的婚姻生活一個好開端。結果萬歲爺就是舍不下臉,他情願嚶姑娘去感謝太皇太後,也不願意在嚶姑娘跟前下氣兒,讓姑娘覺得他有討好之嫌。
這就有些為難德祿了,既然是太皇太後送的,就得打發慈寧宮的人送過去才對。他站在宮門上等人找鵲印來,說:“勞姑姑的駕,替我送一回東西吧。”
鵲印瞧了瞧他手裡的盒子,“什麼呀?”
德祿笑了笑說是兩隻鐲子,“姑姑就說是老佛爺讓您送過去的,咱們萬歲爺願意姑娘記著老佛爺的好。”
鵲印立時就明白過來了,這哪兒是要姑娘記老佛爺的好處,分明是萬歲爺麵嫩罷了。她受了托付,往頭所殿走了一趟,嚶姑娘和鬆格正在簷下篦頭呢,見了她暘眼笑道:“姑姑怎麼過來了?可是老佛爺有示下?”
鵲印蹲了個安道:“不是示下,是打發奴才來給姑娘添妝呢!老佛爺有兩個好鐲子,一直珍藏著,今兒翻出來了,命奴才送給姑娘戴。”
嚶鳴聽了忙站起身來,鬆格上前接了,她便掖手笑道:“老佛爺疼我,有好東西也想著我,我該過去給老佛爺謝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