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印說不必啦,“姑娘正篦頭呢,眼看著天兒也晚了,橫豎明兒要見的,不急在一時。”說著就告退,回慈寧宮去了。
回去了少不得要和太皇太後提起,太皇太後隻是笑著對太後說:“難得皇帝這麼上心,這是幾輩子的造化啊!我原想著嚶丫頭進來,不過是暫且穩住薛齊兩家,倘或她不合適,絕不讓她登上後位。沒曾想這孩子倒爭氣得很,那麼討人喜歡的,連帶著納辛在我眼裡也受待見起來。隻是皇帝不擅討好姑娘,好好送鐲子就送鐲子了,偏要費這樣的周章。”
太後撫著掌歡喜地說:“我彆的一概不管,就等著什麼時候抱孫子。大阿哥那個風吹了就要倒的身子,怕沒大指望的,往後就指著嚶鳴吧,我瞧這孩子有宜男之相。”
太皇太後叉了快蜜瓜,笑道:“不拘兒女,生上五六個也足了。隻是皇帝這陣兒不翻牌子,倒也愁人啊。”
太後是經曆過皇帝獨寵一人,荒廢六宮的年代的,因此翻不翻牌子對她來說沒有困擾,“咱們宇文家哪朝哪代都是這麼著,除了聖祖皇帝阿哥多些,其餘不都是一隻手數得過來麼。不開竅的時候兒子能得一個是一個,開了竅就彆指望了,老佛爺又不是不知道。”
這倒是,像個魔咒似的,宇文家帝王一生鐘情一個,曆代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個魔咒打哪兒起呢,是打高祖皇帝時候起,那樣的情天子,死也死於殉情,還能指望後頭的子孫做到雨露均沾麼!
橫豎認命就是了,於是太皇太後開始琢磨,怎麼能撮合他們。下詔書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兒,詔書一下,帝後琴瑟和鳴也沒什麼說不過去的。就算孩子落草的時候對不上大婚的日子,那又怎麼樣,誰還敢囉嗦半句?
啊,人生真是充滿希望,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如今孩子大了,又得操心孩子的孩子。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頓時感覺充滿鬥誌,早前隻想著怎麼能讓他們和平共處,現在這項達成了,就得瞄準下一個目標了。
所以萬壽節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太皇太後琢磨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起來精神照樣矍鑠。梳頭太監正伺候梳頭,隻聽門上一聲輕喚,是嚶鳴進來了。她今兒穿一身蓮子白煙雲織錦的衣裳,罩著藕荷紗縠的如意雲頭背心,人鮮亮得像一朵玉蘭。上前蹲了個安,托著手給太皇太後看,“謝謝老佛爺賞奴才的鐲子,我往常在家倒也有不少首飾,可從來沒有一個像老佛爺給我的這麼好看。隻是太貴重了些兒,今兒戴來讓老佛爺瞧瞧,奴才這隻手不知該怎麼安放才好。”
太皇太後轉頭看了,果真是無可挑剔的好物件,皇帝真儘心了。不過這丫頭還蒙在鼓裡,她也不好拆了皇帝的台,便笑道:“我原說了,這種水頭的鐲子,隻有你們年輕姑娘戴了才好看。你也彆怕貴重,再貴重,可有人貴重麼?戴在身上不過是添個彩罷了,竟唬得不敢抬手,那可辜負了我的一片心了。”
一頭說著,聽外麵門上通傳說萬歲爺來了,嚶鳴忙隨殿裡人垂手肅立,待皇帝進門,所有人都跪地磕頭,齊聲恭祝皇上萬壽無疆。
皇帝心情不錯,連叫伊立都和軟了些。太皇太後也打趣兒衝他拱手,“今兒是你的喜日子,給你祝壽啦。”又支使嚶鳴說:“快去,叫你主子瞧瞧,這鐲子早前他也見過的,不知如今還有沒有印象。”
嚶鳴不知情,坦然把手伸到皇帝麵前,皇帝一看,正是他最中意的那個,清透的一點嫩綠,映得那肉皮兒都是通透的。
真好看,他暗暗讚歎,和他想象的一樣。隻是太皇太後笑吟吟看著他,讓他有種謊言被戳破的尷尬,便佯裝不上心,草草嗯了聲道:“朕不懂你們姑娘用的東西,皇祖母說好就是好的。”
嚶鳴沒說什麼,不過莞爾一笑,牽下袖子蓋住了鐲子,那細心嗬護的樣子,又叫皇帝心情大好起來。
“皇祖母可預備妥了?”皇帝意氣風發地問,“侍衛們已經清了禦路,這會子就能出發了。”
太皇太後說好,太後也進來了,大家熱熱鬨鬨又是一番見禮,然後儀仗排布起來,各宮主兒們都登了車轎,浩浩蕩蕩的隊伍向暢春園逶迤而去。
暢春園是帝王家的園囿,巧奪天工與宏偉壯闊並行,占地達九百畝之巨。園內柳堤花海,亭台樓榭錯綜連綿,要說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了吧。嚶鳴跟著主子們一處一處走過,隻覺滿目琳琅,滿身芬芳。這地方是比紫禁城更秀致的所在,這裡也有帝王議政的殿宇,但掩映在湖光水色中,便少了些冷漠的莊嚴,多了些隨性和綺麗。
太皇太後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瞧這兒如何?”
她含笑說極好,“這才是煊赫的帝王氣象,奴才以前隻聽說過這個園子,沒有機會親眼得見。今兒隨老佛爺、太後和主子一道兒來,真是飽了眼福。”
太後笑著說:“咱們從這兒過去,前頭有更好的風景。這園子裡水澤多,湖水是從西山上引下來的泉水,十裡河堤上載滿花兒和翠柳,要是論水域開闊,江淮以北數第一。”
太後是隨性的脾氣,說起玩兒來頭頭是道。她早把遊玩的線路規劃好了,從鳶飛魚躍過丁香堤到後湖,再進挹海堂用膳。太皇太後卻有更好的提議,興致勃勃說:“橫豎今兒都是一家子,不帶朝廷官員們,咱們怎麼高興怎麼來。往年都是在亭台裡辦壽宴,無非聽戲取樂罷了。咱們這些人裡頭,除了麗貴人是金陵來的,其他人一概沒見識過江南的景象。後湖那片上年運了好些奇石來,擺出了江南水鄉的玄妙,打發太監沿著水曲回廊點上紅燈籠,咱們一頭吃席一頭遊湖,豈不高興?”
皇帝後宮的那幫子小主兒都說好,太皇太後的提議自然不好也好。麗貴人給點了名兒,益發喜上眉梢,嬌聲說:“不知老佛爺聽過我們江南的小曲兒沒有?”問罷了也不等太皇太後應,便引嗓哼唱起來,“挨著靠著雲窗同坐,看著笑著月枕雙歌……”
後頭的也不用唱了,單這兩句就知道是貫雲石的散曲。嚶鳴看了她一眼,心道這後宮小主兒怎麼也唱這種媚麗的男女之情?就是這一眼,叫麗貴人頓住了,因為這位還沒受冊封的繼皇後太厲害,連著收拾了好幾位嬪妃,這會兒東西六宮都人人自危呢。
麗貴人有點兒惶惶的,尷尬地衝太皇太後一笑,“咦,奴才竟忘了後頭的詞兒了……”
在場的妃嬪們本就留意著上頭的一舉一動,也因那個眼風對麗貴人的反應心知肚明。一時十幾雙曼妙的眼波來回穿梭著,隻有皇帝很自在,轉過頭去,衝著浩淼的湖水無聲地笑起來——
這麼凶的人,也隻有當皇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