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道是,身後的海棠上前接了,她帶著幾個貼身的人往養心殿去了。
可是甫一到廊下,便聽見西暖閣方向傳來皇帝的厲聲嗬斥,因暖閣外有圍屏遮擋,要聽也聽不真周。
三慶起先在暖閣前站著,忽然看見她,忙蝦著腰上來打千兒,“主子娘娘,給您道吉祥啦。”
嚶鳴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也沒說旁的,隻是站定了朝西邊張望。
“主子正召見臣工呢,兵部的人辦差不靠譜,惹主子生氣了。”原本朝政上的事兒不能多嘴,但這位如今是皇後娘娘,也沒有那麼嚴格的忌諱。說罷了扭身瞧,暫且沒有叫散的意思,便道,“娘娘上東暖閣稍待吧,後頭還有一起呢,您站著不知道等到多早晚。”
嚶鳴一瞧也沒法子,點了點頭,上東邊去了。
但隔著正殿,依舊能聽見皇帝的嗓音。他的聲口本就清冷,如今雷霆震怒,那種冰棱透體的感覺,光是旁聽就叫人心頭發虛。
其實要照著他對待臣工的嚴苛來看,當初那些冷言冷語壓根兒就不算什麼,可見他對待姑娘還是留了兩分情麵的。嚶鳴一個人坐在南窗下,滿耳朵聽見的都是和江山社稷有關的話,好些她連聽都聽不明白。唯有一點值得慶幸,至少皇帝在麵對她時,從未真正疾言厲色過。
那他是不是有些喜歡她呢,她低著頭悄悄地琢磨,如果能有一點兒也是好的。可她還是吃不準,他那個狗脾氣,真叫人沒法分辨。說他對她有點兒意思,那天暢春園裡的種種可瞧不出什麼來。若說對她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一個帝王有時候做出來的事兒簡直又傻又呆,雖不會動不動叫她滾了,但衝她翻個白眼還是常有的事兒。
簷下那隻紅子又滴溜溜叫喚起來,嚶鳴扭頭朝窗外看,老爺兒不那麼厲害了,但日光透過玻璃照在黃雲龍的緞麵上,摸著照例有些燙手。
那頭臣工們還在奏對,後頭倒沒聽見皇帝嚴厲的訓斥了,隔了有兩柱香時候,短促的腳步聲紛至傳來,那些大臣們魚貫退出了西暖閣。又是一撥叫起,兩位穿武將補子的進去了,這回談論的是天乾十旗的調撥,那些繁瑣的名字,什麼焉逢、端蒙、疆梧,聽得她一腦子漿糊。
當初府裡的西席沒教會他們乾支,她到這會兒才知道尚章二字是出自古天乾。以至於後來他們每每提起那兩個字,她的心頭就蹦躂一下。皇帝早晚會收拾薛派,到時候可怎麼辦才好呢,薛公爺到底是深知的父親啊。
“娘娘……”她出神的當口,三慶在門口喚了一聲,“這起說話兒就散了,奴才通稟了徳管事的,您預備預備吧。”
嚶鳴哦了聲,皇帝不愛跟前站太多人,她留下食盒後就打發身邊的人上圍房候著,自己還像以前似的,靜靜等待裡頭召見。
終於第二起也退了出來,她本想上西暖閣去的,才站起身就見皇帝走過來,隔著寬坦的前殿看向她。大概是頭一回見她盛裝,似乎怔了下,然後臉上神色就不大自在起來。
這回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了,各自心裡都惴惴不安,那種悸動卻踏實的況味,很難用語言表達。嚶鳴又想起先前和海家定親,那會兒見了海銀台也是這麼著,真是局促又尷尬。不過如今和他,更多的似乎是羞赧的感覺,他這麼看著她,她的臉頰就熱起來,有些不知怎麼應付才好了。
皇帝走過去,嬌花兒一樣的未婚妻,勝過一切人間美景。她這會子的裝扮才是和他匹配的,是□□皇後的模樣。他兩眼瞧著,腳下茫然,走到她麵前,猶豫了下才道:“你怎麼這會子過來了?”
嚶鳴退後一步,恭敬向他蹲安,“奴才奉老佛爺的令兒,來給主子送龜苓膏。”
她蹲下去,請安的時候難免有卑微的姿態,他並不喜歡。不自覺伸手想去扶她,可伸了一半又縮回來,怕她覺得自己魯莽,定了親,就琢磨吃人家豆腐。
德祿眼巴巴看著,心裡加油鼓勁兒,可萬歲爺到底是鋼鐵一般的萬歲爺,大鐵錘子也砸不彎他。他把手背到了身後,仿佛怕姑娘去牽搭他似的,說起來吧,“往後見禮意思意思就得了,穿了這樣的鞋底兒,沒的摔著。”
嚶鳴說是,到底他能在細微處體諒人,已經是極大的進益了。
她站起來,臉頰紅潤,不知是不是擦了胭脂的緣故,氣色瞧著格外好。皇帝想誇她,那句話在心裡盤桓了好幾圈,不上不下地堵著嗓子眼兒,最後沒忍住,彆彆扭扭說:“你今兒真好看——全虧了這衣服首飾。”
嚶鳴呆了呆,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惱他。前半句明明說得挺好的,為什麼偏要加上後半句呐。敢情沒有這衣服首飾,她就不怎麼樣了?
她賭了氣,說萬歲爺謬讚,然後把食盒裡的金盞端出來放在炕桌上,木著臉道:“老佛爺擔心您秋燥,說外埠的戰事叫主子操心了。這龜苓膏滋陰潤燥,吃了口舌不生瘡,正適合您。”
皇帝知道她又在夾槍帶棒呲打他了,也不和她計較。眼睛往食盒裡一瞧,原來這龜苓膏隻有一份,心裡恍然大悟,怪道她不痛快,這種鐵餅都要啃一口的主兒,見沒有她的份額,還不得難受得夜裡都睡不好嗎!
“這裡頭是什麼?”皇帝舉著勺子指了指,“白的是羊奶麼?”
嚶鳴說不是,“龜苓膏有點兒苦,老佛爺著人往裡頭加了蜂蜜和煉乳,這白的是煉乳。”
皇帝聽了,默默放下金匙,抬起一指往她麵前推了推,“朕不愛吃這種東西,老佛爺的一番心意又不能辜負……賞你吧,把它全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