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可算瞧出來了吧, 這人不單自大,還會睜著眼睛說瞎話。
明明是他自己要出來吃餛飩的, 這會兒怕人家笑話他,給她按了個貪吃的罪名, 真是天理何在!她捏著勺子舀了個餛飩, 才出鍋的東西滾燙,她狠狠吹了兩口, 吹得湯汁飛濺,有一星濺到了他臉上,他也沒吭聲兒, 自己老實擦了。
可就是這樣委屈兮兮的神情,倒又激發出她心裡的柔軟來。拖過邊上的醋瓶, 給他倒了一碟醋,“羊肉吃多了隻怕要膩的,爺拿醋壓一壓吧。”
老張頭笑起來, “ 如今您二位這樣的不多了, 尤其是富貴人家,家裡上好的廚子備著,哪個願意下市井吃這上不得台麵的扁食。”
嚶鳴嘗了一個, 薺菜的, 加了點兒肉末星兒, 滿口都是清冽的香氣。這種做法和她上回孝敬太皇太後的荷葉粥一樣, 索性祛除了繁複的添加, 返璞歸真更有時蔬本身的好處。再看看湯裡頭, 那星星點點的,應當是蝦醬吧。她笑著說:“大爺的手藝真沒得挑揀,我瞧不比咱們家廚子差,爺說是吧?”
皇帝唔了聲,“那是自然。”記憶裡的味道,似乎半點沒有減淡,他說,“你聞見沒有,這羊肉一點兒膻味兒也沒有,我分你一個嘗嘗,好麼?”
人就有這個執念,仿佛把對方忌口的東西鼓動著吃上一口,就是莫大的成就。皇帝也不例外,他滿懷期待看著她,結果她立刻會意,從自己碗裡撈了一個放進他碗裡,“您想嘗我的就直說吧,何必拐彎抹角。”
皇帝噎了下,無可奈何。那頭德祿和小富可不敢和他們同桌,兩個人在門口找了小馬紮坐下,手裡捧著大海碗,正吸溜吸溜吃得香甜。
皇帝看看她剛舀過來的餛飩,換作以往決不能忍受,畢竟那勺子是她叼過的。如今心境不一樣,倒覺得沒什麼了。
順從地咬一口,這隻餛飩他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仔細。她的眼睛晶亮,餛飩攤兒上的油燈倒映在她眼眸,折射出迷人的光。她問好吃麼,皇帝點點頭。她又問:“比之羊肉餡兒的如何?”
皇帝說:“各有千秋,不過我還是覺得羊肉的更好吃些。”
她調開了視線,也不和他爭執哪個更好吃,她就是愁,餛飩的個頭太多,味兒雖好,委實也吃不下了。
正發愁,有個穿一裹圓的人進來,手裡端著一碗油茶,邊走邊道:“老張頭兒,借你的地方歇歇腳。”
擺攤兒做買賣就是圖個順利,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老張頭兒忙著預備過會子城門樓子上換崗那撥人的所需,看都沒看一眼,直說:“您隨意。”
油布帳篷下地方不大,也就擺了四張小桌而已。那個人蹭過來,打從嚶鳴背後經過,小富和德祿上來還不及皇帝迅速,他起身擋在那人和嚶鳴之間。這陣仗顯然把那人嚇了一跳,賠笑說:“怎麼了爺們兒,借過、借過……”
當然最後腳是歇不成了,還是端著他的油茶走了。皇帝英雄救美了一回,自己覺得很瀟灑,但瀟灑了沒多會兒,就發現腰上的荷包不見了。
慌張地摸一圈,好了,沒指望了,想必人家等的就是他挺身而出一刹那。他是宮裡長大的,不知道街頭上那些招數,也不知道這清平盛世下隱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傻眼的當口,嚶鳴把她的小褡褳解下來,擱在了他麵前。
皇帝憂傷地站在那裡,悵然說:“這回如了你的意,你可以光明正大放印子錢了。”
嚶鳴搖頭,“隻收本金,不收利錢。”隻因他剛才的仗義行徑,自己愈發喜歡他,無關他的身份地位,也無關有沒有婚約,單純隻是喜歡他。
這呆霸王,原來那樣像爺們兒。他唯恐那個賊從她背後蹭過,占了她的便宜,忙擋在了她身後。就是這樣一個舉動,讓她覺得有丈夫護著挺好的。進宮之初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她以為自己將來隻能圈在那片宮牆裡,過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日子。這會兒看來自己的福氣從沒壞過,離開了儘心嗬護的家人,遇見了不怎麼討人喜歡,但滿懷赤子之心的男人。這會子真想回家,想見一見奶奶,告訴她自己往後有主了,她再也不用為自己操心了,多好!
萬事大而化之的姑娘,也有細膩溫軟的小心思。她暗自想著,不知怎麼鼻子忽地一酸,便愈發低下了頭。
皇帝發現此事不簡單,她態度大變,事出反常必有妖,於是挨過去一點兒,小聲問:“你怎麼了?不願意借朕錢麼?何必這麼小氣,回去了朕加倍還你,啊?”
她還是搖頭,不說話。
皇帝看不見她的臉,有些著急,趴在桌上,貼著桌麵往上看,一看之下愕然,“怎麼了?你這是在哭嗎?”德祿和小富追那毛賊去了,也沒人替他出主意,他看見她眼裡滾動的淚花,頓時慌了神,在她肩上拍了拍道:“你好歹也是公侯府邸出來的,怎麼這麼小家兒氣?”
嚶鳴彆扭地嘟囔,“誰小家兒氣?”輕輕抬袖擦了擦,細聲說,“我是給燙著啦……您不吃您的餛飩,磋磨我做什麼?”
這麼說來倒尚好,他鬆了口氣,笑道:“慢點兒吃,不著急的。你要是喜歡,咱們把這攤主帶回去,讓他三天兩頭給你包餛飩,好不好?”
她抿唇淺笑,說不必啦,“外頭天地廣闊,就這麼在街邊兒上擺個小攤子,自己能作自己的主。要是跟咱們回去了,得受多少拘束呀,人家過不慣的。往後咱們想吃就出來,先叫人清了場子,沒的像這回似的有閒雜人等混進來,一則擾了雅興,二則不安全,是不是?”
皇帝聽她一遞一聲溫情說話,沒有算計放賬,全是為以後著想,心裡湧動起溫情來。兩個人就那麼對看著,仿佛那張臉是頭一回見,以前的歲月都是模糊的,打今兒起才算是真正開始。
不錯眼珠子,手是什麼時候搭上去的也不知道,等他回過神來,那青蔥五指已經在他掌心裡了。
不知她察覺沒有,皇帝心慌意亂,緊張得心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可他沒有撒開手。和上回中秋那晚不同,不是氣勢洶洶,是春風化雨般無聲無息的。那隻手細膩柔軟,順從地蟄伏在他掌心裡,他輕輕握住了。他想也許這手上有機簧,她的臉紅起來,紅暈蔓延,一直蔓延進芽綠鑲滾的領褖。
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細微的一點移動,都有扣動心弦的力量。嚶鳴其實想打趣他,這回不是又有蚊子吧,但恐怕這話太煞風景,便作罷了。她開始琢磨,自己該不該回應他呢。要回應多簡單,轉過腕子與他十指緊握,他就該知道她的心意了。可正打算這麼做,德祿和小富回來了,氣喘籲籲說:“主子,叫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