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在府學胡同的老宅子裡有棵棗兒樹,小時候咱們就坐在棗樹下的青石上,一麵繡花,一麵吃果子。”大姐姐成意悵然說,“眨眼這麼多年了,這會子輪到嚶鳴出閣了。”
嚶鳴說是,又不免辛酸,那時候並不止她們姐妹三個,還有一個深知。如今深知死了,薛家也敗了,小時候心實,以為一輩子都能在一起的,到大了花自飄零水自流,各有各的命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隔一個時辰就有人進來報一回信兒,戌時了……亥時了……子時就在眼前。嚶鳴緊張起來,隻聽院外啪啪響起了擊掌聲,禦前派來的劉春柳和三慶在院門上高聲回稟:“吉時到,請皇後娘娘升鳳輿。”
於是一群身穿吉服的宮人簇擁著她從宅邸出來,上前廳拜彆了父母出門子,門外鑾儀、車輅、鼓樂都已經預備齊全。她回頭又看一眼,這一去就當真和這生養了她十八年的家話彆了,眼裡酸澀,心裡卻有希望,因為知道紫禁城裡有個人在等著她,她的前途不是茫然沒有目的的,她知道自己奔著什麼去。
鳳輿終於向前行進,浩蕩的大婚儀仗不見首尾。她坐在車裡,聽見鼓樂裡混進了嘈雜的人聲,那是普天同慶的動靜。
直義公府離紫禁城不遠,須繞個圈子到大宮門上。皇後的鹵簿從□□進入,一路向北過端門、午門,到乾清宮前。宗室裡的公主、親王福晉及命婦早就候著了,待皇後一降輿便上來攙扶。嚶鳴懷抱著寶瓶一步步穿過乾清宮,紅蓋頭遮擋住了視線,隻能看見足前那一小片地方。內務府女官執燈前導,她被人簇擁著往前走,心裡步步算計,下了丹墀再上台階,這裡應當是交泰殿,再往前,就是坤寧宮了。
這條路,一輩子隻能走一次,腳下金磚打磨得鋥亮,能反射出兩掖宮燈的光暈。她就踩著那團光暈,騰雲駕霧般邁過了殿門前的馬鞍,邁進了東暖閣的洞房。
這個洞房真正紅得震心,光是從蓋頭下方就能窺見一斑。周圍那些公主福晉們輕快地說著吉祥話,攙她坐在龍鳳喜床上。她到這刻才有了踏實的感覺,再回望前程,像做夢一樣。
等著她的新郎官,她既惴惴又期待,緊緊握著拳,磋磨得指腹隱隱發燙。終於一陣錯綜的腳步聲進來,邊上的命婦們說萬歲爺駕到啦,嚶鳴愈發坐直了身子,看著那海水疆牙的袍裾到了麵前,然後一根稱杆把她的蓋頭掀起來,眼前豁然開朗。她到這會兒才明白,為什麼說女人嫁人像第二回托生,因為蓋頭揭開,頭一眼見到的便是他的臉——一張錯愕的臉。
他像不認得她了似的,使勁看了她兩眼。嚶鳴知道,是因為她臉上粉擦得太厚,要不是有那麼些外人在場,他不說兩句不合時宜的話才怪。
全福人請皇帝登喜床,帝後並肩坐在床沿上。子孫餑餑來了,咬一口,生的,大家歡天喜地,聽他們說一句“生”,仿佛太子即刻就落了地似的。
帝王的婚禮真的盛大而冗長,吃完了子孫餑餑得重新梳妝,戴鳳鈿,換五彩龍袍龍褂,等待醜時的合巹宴。所謂的合巹宴,雖然有幾個菜色,但最要緊的還是喝交杯酒。嚶鳴不能喝酒,硬起頭皮和呆霸王對飲,原以為會辣得催人心肝,沒想到入口卻綿密溫軟,原來是那晚的果子酒。她訝然看了他一眼,他裝模作樣一臉正派,連笑都不曾笑一下。
合巹禮成了,還得換衣裳,這回換龍鳳同和袍,戴富貴絨花和雙喜如意扁方。嚶鳴到這會兒已經累得睜不開眼了,隻是呆呆任她們盤弄。後頭還有“坐帳”,還得吃長壽麵,等這些全忙完,已經寅時三刻了。
湊熱鬨的人終於都散了,洞房裡隻剩他們兩個人,這會兒連害臊都顧不上,嚶鳴直撅撅倒下來喘粗氣,“這也忒受罪了,嫁進您家真不容易。”
皇帝也很累,撐著額頭說:“幸好這是最後一回,成個親比登基大典還累。”一看案上西洋座鐘,訝然說,“都這個時辰了!”
洞房花燭夜,這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好日子,雖然麵前的人四仰八叉躺得毫無美感,也不妨礙他口乾舌燥熱血沸騰。他推了她一下,“皇後!”
她唔了聲,“乾什麼?”
乾什麼?當然是乾正事!不過皇帝不好意思表現得那麼急切,便委婉道:“穿著衣裳睡不好,還是脫光了吧。”
嚶鳴太陽穴上一蹦躂,勾起頭看他,“脫光?”
那張濃墨重彩的臉,即便是看了好幾遍,乍一見還是有點嚇人。粉擦得像牆皮刮膩子似的,唇上一點豌豆大的猩紅,做出櫻桃小口的模樣,要不是他足夠喜歡她,非嚇出病根兒來不可。
“是……是啊。”皇帝的回答竟有些猶豫,實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找汗巾蘸了水遞給她,“擦擦臉吧,你快嚇死朕了。”
嚶鳴沒去接,她又累又困,哪裡還顧得上那些。皇帝見她不作為,隻好自己爬上床來給她擦,做一下右一下,還原了本來的麵目。皇帝很歡喜,仔細看了看,確定是他的二五眼。於是把汗巾往地上一拋,挪動身子坐得更近些,兩手撐著膝,垂著腦袋俯視著她。她眉眼開闊,這樣的人氣量大。還有那紅唇,從前天晚上他就開始肖想,如今近在眼前了,他吸了口氣,迅速親了上去。
半夢半醒的嚶鳴頓時一驚,張開眼便看見他的臉。這一吻在她渾渾噩噩間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做準備。
她抬起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他眼神迷離,吐字帶著濃重的鼻音,問怎麼了。
“再過會子天就要亮了……”她嗡噥著說,“天一亮咱們就得起來,您要帶我上壽皇殿祭拜祖宗呢。”
皇帝說知道,“還有一個半時辰。”那唇瓣簡直像長了鉤子,把他的心都勾住了。他不太懂得裡頭訣竅,僅僅是互相依偎著,似乎也能解他灼熱的渴望。
慢慢躺下來,就躺在她身側,大婚夜什麼都是被允許的,他放心大膽地把她抱進了懷裡。彼此都沒脫外衣,緞麵上金絲繡花摩擦,發出噝噝的聲響。皇帝感慨良多:“真沒想到,朕今兒會和你睡在一張床上。”
早在她入宮之初,他就決定不待見她,甚至想過她可能成為第二個薛深知,在他的後位上短暫停留三五年,最後隨著納辛的倒台被廢黜,被打入冷宮,她的一輩子無非就那樣了。可是沒想到,才半年光景,這個假設被自己徹底打破了。他這麼稀罕這女人,稀罕到她就在他懷裡,他卻瞻前顧後無從下手。
她微微蠕動了一下,“我也沒想到,大婚會這麼順利……”仰起臉,鼻尖在他下頜上輕觸了一下,那新生的胡髭紮得人癢梭梭的,她的手從他胸口爬上去,撫上了他的臉頰。
一隻獅子,收起了獠牙和利爪,竟變得像貓一樣溫順。他享受她的撫觸,側過臉,隻為能更好地貼合她。
時間很緊迫,得操練起來了,於是他問她:“皇後,你的信期結束了吧?”
嚶鳴覺得很尷尬,這人真的一點兒都不會拐彎,就算問她方不方便,也比問信期強。她有意刁難他,“我要是說沒完,您打算怎麼辦呢?”
結果他掏出個小罐子,扭扭捏捏說:“還好朕帶了金瘡藥,要不……你抹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