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將葉和通帶下來休息後,周嘉榮獨自在書房裡坐了好一會兒。
今天紀天明帶來的這個消息給他的衝擊太大,他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思索良久,他叫來劉青道:“你去通知葉和通明日武親王上朝的路線,讓幾個最會說話的災民去找他,不要太刻意,其他的去戶部、工部等衙門。”
劉青皺起了眉頭,不解地說:“殿下這不是把功勞讓給武親王嗎?”
周嘉榮淡淡地說:“隻有武親王才能帶他們順利敲響登聞鼓。不然,三十板子挨下來,彆說告禦狀了,他們能留一條命就不錯了。”
登聞鼓懸於朝堂之外,允許百姓擊鼓鳴冤,直達天聽,給有重大冤情的普通人一個申訴的機會,也就是俗稱的告禦狀。
不過本朝對敲登聞鼓並不是很支持,因此設定了嚴苛的條件。
想要敲登聞鼓,告禦狀,得先挨過三十大板。這打板子裡頭可是有不少的貓膩,怎麼打不痛,怎麼打看起來嚴重卻不會傷及筋骨,怎麼打最狠能打死人,都是有講究的。
這些災民穿得破破爛爛的,若是沒人力保,疏通關係,三十大板很可能要了他們的命。
命都不在了,又拿什麼去告禦狀?
劉青恍然大悟:“還是殿下想得周到,不過殿下帶他們去敲鼓即可啊,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呢?有您在一旁震懾盯著,那些人肯定不敢將災民打死。”
周嘉榮看了他一眼,譏誚地說:“我帶去的人,父皇未必會相信,恐怕還會懷疑是我在從中作梗,故意想害老四呢!等他查證完,得耽誤不少時間門,我們等得起,江南的災情等不起。”
同樣的事情,若是看好的武親王去做,父皇覺得這是武親王有仁義之心,為民做主有擔當,欣慰又高興,為有這麼個兒子自豪。可若是換了他這個被父皇極為警惕的皇子,父皇恐怕又要擔心他是想以此收買民心,從中牟利,更甚者懷疑這災情都是他編造的,就是為了跟哥哥弟弟們一彆高下。
劉青聽完這其中的緣由,很是替周嘉榮不平。不過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忍著滿腔的怒火道:“小人知道了,小人這就去。”
周嘉榮揮手,等他出去後,又悄悄換了身衣服去穆家。
護國公聽說了江南的災情和他的來意後,神色肅穆地說:“殿下決意去江南了嗎?”
周嘉榮點頭:“對,紀天明有一點說得對,我應該做出成績,否則憑什麼讓父皇認可我,讓朝臣們甘願站在我這邊,讓天下的黎民百姓支持我?就憑我姓周嗎?那周平正、周洪宇、周瑞安他們一樣姓周,憑什麼我覺得自己比他們更有資格?”
以前他天真的以為自己最受寵,在眾皇子中出身最高,又有強力的外家保駕護航,比誰都有資格。
但經曆了這麼多事,周嘉榮的想法也跟著變了。寵愛不過是鏡花水月的東西,虛無又飄渺,無論是他還是大哥、二哥,父皇的寵愛都可能說收回去就收回去。他出身再高也到底不是嫡子,就是嫡子也未必能合父皇的心意,古往今來多少嫡長子被廢。
至於外家,確實是他的助力,但他也不能完全依靠穆家,不然以後恐怕會真如他父皇最擔憂的那樣,成為穆家的傀儡。人心易變,誰也不能保證現在穆家完全忠於朝廷,以後也一直不會變。
護國公看著周嘉榮年輕的、充滿朝氣又堅毅的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殿下能這麼想,老臣甚是高興。不過此去江南賑災,有一定的危險性,老臣安排幾個身手好的侍衛保護殿下吧。”
周嘉榮搖頭拒絕了:“多謝外祖父的好意,不過我身邊有劉青他們,還有父皇派來的十個侍衛,出發時父皇定然還會分撥一部分銀糧,也會派軍隊護送,我安全無虞。今日前來,是想請外祖父幫忙,在朝堂上支持我去江南。”
他擔心興德帝不會放他南下,畢竟這不像當年紀天明的案子,也不歸大理寺管。這時候就需要一些比較有分量的大臣幫他說話了。護國公請了病假久不上朝,他不能出麵,但他畢竟人脈在這,完全可以暗中找人幫周嘉榮說話。
護國公聽完周嘉榮的來意後,頷首道:“這是自然,你放心吧,此去江南多有不易,殿下還有什麼需要老臣做的,但請吩咐。”
周嘉榮笑著說:“還真有一件,這段時間門,我看了一些史書上關於抗洪的記載,此事光有決心不夠,還需要懂這個的人,外祖父可有合適的人選推薦?”
救災除了賑濟災民,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事,那便是亡羊補牢,興修水利,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此外還能儘快恢複生產,補種,增加一部分今年的收成。不然這麼多災民,總不可能一直指望朝廷撥款放糧,想要度過今年的難關,還得靠災民自救,補種一部分糧食和生長周期很短的蔬菜等,解決災民的口糧問題。
護國公覺得周嘉榮此話很有道理,仔細思考了一會兒道:“臣這裡倒是有一個人舉薦。興德二年兩湖發生過大洪水,當年有一名水部主事好像姓常,表現非常突出,重修圩堤兩百多所,回京時兩湖百姓萬民相送,陛下在朝堂上大力表揚了他一番。按理來說,他後麵應該平步青雲才對,怎麼沒聽過這個人。”
當年護國公正好從西北回來,因此聽聞了這位主事的事跡,隻是他常年在西北,也不了解工部的官員,後來回京就忘了這號人物。周嘉榮今日提起,他方想了起來。
周嘉榮聽完後很是激動,官員在外麵的成績可能造假,但一個小小的九品主事能得萬民相送,必是他在兩湖為民做了實事,獲得了百姓發自內心的認可。
“外祖父記不起沒關係,我派人去打聽打聽這個人。”
護國公笑道:“也行,不過等陛下下旨後吧,你去工部直接調閱興德二年官員的檔案即可。”
“嗯,明日早朝完,我就去工部。”周嘉榮興致高昂地說道。
說完了這事,護國公又根據自己多年打仗的經驗,提點周嘉榮:“江南現在定然物資匱乏,你帶一些藥物過去,若是生了病也有藥。那個紀天明,雖無官職在身,但目光長遠,敢於直言進諫,此人可堪大任,他在江南經營多日,殿下可多多用他。”
“我明白。”周嘉榮謝過他的好意,起身告辭。
***
翌日,五更天,天剛麻麻亮,整個京城都還在沉睡中,但官員們已經穿戴整齊,守在午門外,隻得城樓上的鼓聲響起,宮門大開時,便依次進去上朝。
等了一會兒,宮門還沒開時,不遠處忽然來了幾個衣衫襤褸,臉上臟得看不出長相,頭發亂蓬蓬打結成一團團的,骨瘦如柴的男人走了過來。為首之人,頭發斑白,佝僂著背,來到登聞鼓下,抬頭望著光滑的鼓麵,眼底迸射出強烈的光芒,宛如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看到了綠洲。
大臣們的目光都被他們吸引了過去。
“這些人是要敲登聞鼓嗎?”
“已經許久沒見過敲登聞鼓的人了吧?”
……
大臣們竊竊私語,本朝登聞鼓形同虛設,敲的人極少,因為這跟送命沒多大區彆。畢竟,若是有人脈,有背景的人也不至於需要登聞鼓來替他們伸冤。會敲這個鼓的幾乎都是底層老百姓,肯定是沒錢打點的。
蔣鈺也知道這個情況,皺了皺眉,不忍地上前勸解道:“老人家,你若是有冤情,可以到刑部或是大理寺伸冤,不必來敲這登聞鼓。”
今上喜歡聽好話,所以對登聞鼓也不大喜。上行下效,底下的人知道興德帝的性格,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三十板子都是嚴厲執行的,這老伯年紀這麼大了,若是挨了板子,還能有活路嗎?
老者輕輕擺手,說道:“多謝這位大人好意,小民的事,大人也幫不了,隻有皇帝陛下方能幫我們。”
在這裡等著上朝的有幾個不是大權在握的,聽到老人的話,頓時來了些興趣。萬永淳一向跟蔣鈺不對付,但這次卻站在了他這邊:“好大的口氣,說來聽聽,什麼樣的事,咱們這麼多人還解決不了?”
老者側頭看了一眼這些身著威嚴官袍,或好奇,或不屑,或漠不關心的老爺們,低垂下頭道:“小民乃是蘇州府下長洲縣人氏,今日擊鼓鳴冤,是想當麵向陛下陳情江南水災,懇請陛下開恩,救我江南萬萬百姓!”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哽咽了。不想被人看到他落淚的樣子,他彆開頭,抬起臟得看不出來原來顏色的衣服,輕輕擦了擦眼角。
聽聞了他的來曆,大家方才知道,原來這幾人是江南水災的難民,難怪穿得這麼破爛淒慘。
不過中山王不是帶人去江南賑災了嗎?而且工部的員外郎向善還先一步去了江南,都過去了這麼久,江南百姓怎麼還這麼慘?
大臣們各懷心思,有幾個跟毛青雲不對付的還特意看了他幾眼,故意說道:“原來如此,老伯,朝廷已經發放了銀子,還責令附近的府縣開倉救災,你們怎還會跑到京城來呢?”
老者還沒吭聲,他身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就忿忿不平地控訴道:“什麼賑災銀子,糧食,我們都沒看到。江南大米一天一個價,十幾天前,我們從江南出發時,已經是一百多文一斤了,現在不知道漲到了多少,我家都被衝走了,我爹娘哥哥妹妹也不見了,什麼都沒有,怎麼買得起這麼貴的糧食。不走,再留在那隻有等死了。”
才經曆過京城糧價漲到一二十文錢一斤,百姓們和低下層官員都受不了了,叫不跌的京城官員一聽說江南米價這麼貴,一個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也太誇張了,彆說是這種災年,便是太平盛世,老百姓也吃不起這麼貴的米啊。
剛才出聲那官員驚訝地說:“這樣啊,哎……”
他沒再說什麼,隻是最後那一聲歎息仿佛一記耳光扇在了毛青雲臉上。
毛青雲心情很不好,但他臉上沒顯露絲毫,悄悄給翰林院侍講文彪使了個眼色。
文彪會意,上前溫和地說:“原來如此,這裡麵定然有誤會,我們會奏請陛下查明。登聞鼓敲之前需得受三十大板,這位老伯還是彆敲了,先找個臨近的客棧住下等消息吧。”
說完他還慷慨解囊,掏出了一貫銅錢,遞給老者。
這群難民從江南到京城,一路風餐露宿,蹭好心商隊的馬車,日夜兼程,餓了就沿路乞討,渴了就去河邊喝口水,已經許久不見這麼多錢了,還真有些心動,尤其兩個年輕人,眼珠子都黏在銅板上了。
隻有老者堅持不答應,他擺手說:“多謝大人的好意,隻是小民的族人、親朋還在等著小民,小民一刻都等不了。”
“族爺爺!”少年郎見他脫了外衣,準備上前受刑,連忙道,“讓我替你挨這三十板子。”
老者推開了他:“不用,你還這麼年輕,打出個好歹怎麼辦?我老了,不中用了,如果能用我這具殘軀為家鄉百姓做點什麼,也不枉費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咳……”
說到最後,他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顯然,他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眼睜睜地看著他躺到行刑的椅子,幾個年輕人忍不住哭了起來。
在場不少大臣也有些動容,想替對方說說情,可一想到現在在江南賑災的是中山王,不少人又怕觸怒中山王和毛青雲,打了退堂鼓。
蔣鈺這人性子直,見不得這樣的事,猶豫片刻,正想站出去,卻被鄭玉給拉住了,用眼神示意他彆動。京城到蘇州府,千裡之遙,這些人能告到京城,背後沒人,他可不信。
這麼一耽誤便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等蔣鈺回過神來時,高高舉起的板子已經快落到老者背上了,蔣鈺不忍地閉上了眼睛,但意料中的板子聲並未響起。
蔣鈺睜開眼睛,看到武親王抓住了行刑之人手裡的快要落下去的板子。
那侍衛驚呆了,哆哆嗦嗦地說:“武親王殿下,小的……”
武親王鬆開了手說:“這三十板子我替他挨了!”
這話一出,群臣激動,尤其是看好武親王的大臣們更是一個個興奮地說:“殿下仁慈!”
看看,這才是明主。武親王的胸襟,愛民之心,豈是其他幾位王爺能比擬的?
隻有侍衛嚇傻了,忙哆嗦著說:“不,不行,武親王殿下,您,您就彆……小的不敢!”
開什麼玩笑,陛下又沒下旨,他哪敢對抗擊匈奴的大英雄下手,若這板子真的落下去,就算武親王不撕了他,那些擁護武親王的百姓也很可能朝他家扔爛菜葉子。
老者也很感動,雙目含淚道:“多謝武親王殿下,是小民想敲這登聞鼓,豈能讓武親王殿下替小民,不可。”
然後又對侍衛道:“打吧!”
侍衛偷偷覬了武親王一眼,見他站在一邊不動,盯著他們,但也沒阻攔的意思,稍稍鬆了口氣。
可武親王很明顯是想保這老頭,他若是將人給打出個好歹,武親王記恨他怎麼辦?
低咳一聲,侍衛雙手顫抖,對另一人道:“王五還是你來吧。”
王五從架子上又抽了根板子,上前行刑。
雖然他們做得自然,可在場的大臣哪個不是人精,馬上明白這兩人是換了一根打得不那麼疼的板子。
王五拿起板子,高高舉起,一板子下去,老者雙手死死扣住身下的木板,臉皺了起來。很顯然,哪怕侍衛手下留情了,這板子對老者瘦弱的身體來說,仍是不輕。
十板子下去,老者已經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痛苦的□□。
有些大臣不落忍,彆開了目光。
毛青雲自從武親王插手之後就知道這事是沒法掩蓋下去了,他很惱火,中山王報喜不報憂,也不知是什麼情況,一會兒要怎麼應對,才能讓陛下不那麼生氣呢?
二十板子下去,老者已經連呼痛的力氣都沒有了。
少年郎和其餘幾人,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老者,聲音悲涼淒慘,讓人無不動容,不止在場大臣,就是早起的百姓聽到哭聲,也忍不住遠遠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