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實等人被押下去後,宴席上哪怕還剩一半的人也鴉雀無聲,誰都不敢說話。
周嘉榮知道,這些人現在定然是沒心情吃飯了。他拱手道:“抱歉,今日驚擾了各位,招待不周還請海涵,他日再設宴向大家賠罪。徐大人,勞煩你幫我送客。”
說罷,周嘉榮便與胡千戶一塊兒走了。
徐達的後背已經濕透了,是被周嘉榮的突然發難給嚇的。
今天這事,周嘉榮事前並未知會他一聲,他既覺突然又感慶幸。幸虧他沒陷太深,榮親王來了之後又主動投誠,交代了自己的事,鞍前馬後,將功折罪,不然今天押下去的二三十人中定然有他。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徐達揚起笑臉對在場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的同僚和富商、豪紳道:“我送送大家,如果大家有什麼話想單獨跟榮親王殿下說的,可以留下,也可讓我轉達。”
這會兒誰還敢留在府衙,大家都搖頭推辭:“不必,不必,徐大人去忙吧,小人們自己回去便可。”
說了幾句場麵話,出了府衙,大家便迫不及待地上了車,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剛上馬車,劉老爺便看到孔京帶著人回來了,身後跟著好幾輛馬車,車上安放著一箱一箱的賬冊,估摸著這些應該就是李子居他們鋪子上的賬冊。
等車子駛到大街上,劉老爺還看到有幾家眼熟的鋪子和府門口都圍著凶神惡煞的士兵,正在查封李子居他們的鋪子和府邸。
劉老爺輕輕放下車簾道:“這蘇州府的天要變了。”
榮親王這出調虎離山之計辦得漂亮啊,假借胡千戶要離開的消息,將要抓的人全請去了府衙,雙管齊下,又派人封了他們的府邸和鋪子。這下,白實他們被一網打儘,隻怕是很難翻身了。
隨從笑道:“老爺,這不是好事嗎?李子居等人仗著跟知府的關係好,經常打壓我們,如今他們一倒,這生意也能歸咱們了。”
劉老爺輕輕笑了一下:“也是,不過還是先看看吧。”
到底是什麼情況還不知道呢!
***
孔京入府後就高興地對周嘉榮說:“臣見過殿下,殿下要的賬冊都帶回來了。幸虧殿下神機妙算,讓咱們分頭行動,同時動手,不然他們就要銷毀賬冊了。這本,當時臣帶人趕到時,那李家掌櫃便要燒了。”
周嘉榮接過他手裡那本邊緣已經被燒黑的賬冊,饒有興致地翻了翻,隨手丟給了旁邊的曹裕:“曹大人,查賬之事便交給你了。前幾日招的那些賬房先生正好用上,儘快將結果查出來報給我。”
“是,殿下。”曹裕趕緊叫人來將賬冊都搬去了偏廳,那邊已經改成了臨時的賬房,供他們專門查賬。
曹裕退下後,周嘉榮對孔京和胡千戶道:“接下來幾日就要辛苦你們了。”
胡千戶要回淮北隻是周嘉榮將這些人聚在一起的借口。柯自清、白實等人在蘇州府經營了不少時間,城中駐軍可能也有與其勾結的,周嘉榮不大信得過,因此都是讓胡千戶和孔京的人馬動手的。
現在事情還未完全解決,當然要將胡千戶繼續留下幫忙。
胡千戶拱手:“臣定不負殿下使命!”
“你們將李家、白家、朱家……的掌櫃和管家單獨帶下去審問。”周嘉榮吩咐道。
兩人領命而去。
不多時,劉青回來:“殿下,小的已經將白實他們押進了牢房,我們的人親自看守。”
“很好,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進去探視他們。你派人分開審訊他們,有結果通知我。”周嘉榮點頭。
劉青應是,猶豫片刻道:“殿下,中山王想見您,說是有要緊的事想跟您說。”
“他能有什麼事?”周嘉榮哼了一聲,“我去會會他。”
這麼久了,他是該找中山王談談。
***
中山王開始一直不信邪,總覺得他身份尊貴,周嘉榮不敢這麼對他,可連續被綁在城外三天,被那些臟兮兮的災民用唾棄的目光盯著,後來又被關進這幽暗潮濕的牢房中,中山王認清了一個現實,三哥早不是當初那個好利用的三哥了。
尤其是今日看到白實他們那麼多人一塊兒被押進牢房之後,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了。
見周嘉榮真的來見他了,他壓下心裡的憤恨,姿態擺得極低:“三哥,你總算來了。你看看,我都瘦了。三哥,咱們可是親兄弟,我做錯了什麼,你打我罵我都行,彆不理我好不好?”
周嘉榮仿佛沒聽到他這番懇求,直白地問道:“聽說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什麼事,說吧。”
中山王哪有什麼重要的事,他揉了揉眼睛,哭道:“三哥,我知道錯了,你饒了我這次,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怕了。”
最後一句沒撒謊,他確實怕了。牢房陰暗潮濕不說,還有老鼠亂竄,吃的都是餿飯。從出生起,中山王河時受過這樣的罪?這樣的日子他是一天,不,一刻都不想過了。
周嘉榮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那你錯在哪裡?”
中山王舔了舔嘴唇:“我……我賑災不力,當時應該更用心一些的,都是我的錯的,三哥,你就原諒我這次吧。打小咱們兄弟倆感情就最好了,你一直對我最好,三哥……”
“你還知道我對你最好啊!”周嘉榮彎腰,虎口掐住中山王的下巴,眼神冷漠,“那你怎麼回報我的?貪了銀子準備拉我當替死鬼?這就是你所謂的好……”
中山王不料自己的算盤被周嘉榮給看穿了,連忙結結巴巴地解釋:“沒……沒有的事,三哥,你肯定是誤會了,真的,我沒這樣想……”
周嘉榮厭惡地甩開他的下巴:“四弟,我知道你貪財,可這些是災民的救命錢,你也貪,你良心過得去嗎?你說你知錯了,可你有提到過這些吃不上飯的災民嗎?你心裡對他們有辦法愧疚嗎?沒有!在你的心目中,他們隻是賤民,他們的死活跟路邊死隻螞蟻沒什麼區彆!”
中山王被周嘉榮說得啞口無言,眼神裡明顯不服氣,但又礙於自己是階下囚,不敢跟周嘉榮對著乾:“三哥,我……我沒這麼想,真的……”
周嘉榮甩開他的下巴,掏出帕子輕輕擦了擦捏過他下巴的位置,然後將帕子丟在了中山王頭上。
手帕從他的臉上滑落到地上,明明很輕,可中山王卻感覺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三哥你對那些又臟又臭的災民尚且有些同情之心,可對我這個親弟弟卻半分憐憫都沒有。你根本就沒把我當兄弟。”中山王控訴道。
周嘉榮懶得理他,關了這麼久,吃了苦頭,他仍執迷不悟。跟這種人多說無益。
周嘉榮轉身就走。
見狀,中山王急了,大聲嚷道:“三哥,你現在放了我,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不然回京之後,我一定如實稟告父皇,父皇一定不會這麼坐視我們兄弟相殘的。”
“是嗎?你倒是提醒了,是該將此事一五一十彙報給父皇,請父皇定奪。”周嘉榮撂下這番話,便離開了牢房。
回到書房,仔細想了一會兒,周嘉榮覺得中山王所言也不無道理。
他的好父皇既希望他能賑災成功,讓江南早日恢複生產,但同時又不希望他在這事上大出風頭,所以很可能會拿他綁了中山王這事做文章。
既如此,那他便早日落實了中山王的罪名就是,屆時,看父皇還能拿什麼去保他!
輕輕一笑,周嘉榮叫來關項傑,吩咐道:“張貼告示,明日將在城外審問中山王、柯自清、白實……等人,並安排衙役敲鑼沿街通知城內百姓,我要讓全蘇州府的人都知道這事。”
不光蘇州府的人,還有這一百多名糧商和他們所帶來的夥計、鏢師,都會知道這事,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過不了幾天就會返回家鄉,正好將這件事傳遍天下。
關項傑聞言大吃一驚:“殿下,中山王也要審嗎?這會不會不妥?”
“怎麼不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件事繞不開他,即便不能處置他,我們也要當眾公布他的罪行,上書陛下,讓陛下來決斷。”周嘉榮淡定地說。
他早想收拾這些人了,隻是前陣子城中無糧,他手裡最信得過的也隻有京城帶來的近六百人,貿然動手,萬一引起白實他們的拚死反撲,可能會造成城內外混亂,不得已才忍了下來。
如今他手裡有人有糧,又有民心,還不收拾這些東西,更待何時?
關項傑見周嘉榮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言,趕緊出去辦事。
不一會兒,蘇州城內外多處張貼了告示,明日要審判中山王、蘇州知府柯自清、蘇州同知白實……等人。
這消息一出,彆說普通老百姓了,就是剛回府沒多久的劉老爺也嚇了一跳。
榮親王辦事太雷厲風行了,中午才抓了人,明日就要審判,而且還把地點定在了蘇州城外,明擺著是做給廣大災民看的。這樣便為災民們受的苦找到了苦主,發泄了民怨,同時還會能為榮親王贏得民心。
這位王爺較之掉進錢眼裡的中山王,真是相差了不知多少倍。
劉老爺心裡的天平不斷地往周嘉榮這邊傾斜。
但他到底謹慎,而且劉家在蘇州府乃至江南商界雖然有一定的地位,可比起高高在上的皇室來說,還是差遠了。
琢磨了一會兒,劉老爺道:“去請紀掌櫃來一趟!”
“是,老爺。”管家連忙安排人去紀府。
不一會兒紀天明便到了,他拱手道:“見過劉叔,街上的事,您聽說了吧?”
劉老爺點頭:“聽說了,天明,你怎麼看?”
紀天明坐到劉老爺對麵,把玩著茶杯道:“劉叔奉公守法,還多次施粥賑濟災民,是城內外人人交口稱讚的大善人。而觀榮親王來蘇州府所為,並未曾擾民,最困難時也不曾強搶逼迫過我們,劉叔有何可擔心?”
劉老爺眨了眨眼睛:“天明所言甚是,是我著相了。不過,天明你覺得榮親王這人怎麼樣?”
說到最後一句時,劉老爺聲音壓得極低,唯恐被人聽了去。
紀天明馬上意識到,一直作壁上觀的劉老爺改變態度了。這可是個好機會,不管他們是震懾於殿下的威嚴,還是看好殿下想要投效,都是好事。
不過紀天明現在的身份在暗,態度不能太偏頗。
於是他道:“依我之見,榮親王辦事比先前來的那位要靠譜許多。在短短十幾日內,便解決了蘇州府最棘手的問題,而且沒有用任何強製的手段,如今蘇州府百姓隻怕對他讚譽頗多。”
“正是,聽說朝廷這次隻撥了五十萬兩銀子給他。這點銀子既要賑災,又要修築堤壩工事,安撫災民,哪裡夠。便是讓我去,我也無能為力。”劉老爺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嘟囔道,“前陣子榮親王最缺糧時,咱們未曾搭一把手,他會不會在心裡記恨我們?”
說到底,劉老爺還是被李子居他們今日的下場給嚇到了。
紀天明趁機道:“劉叔若是擔憂,不妨尋個時間,請榮親王到府上做客,再找些同好作陪,聊表心意,咱們也願意為江南災情儘綿薄之力。”
劉老爺拍掌:“天明所言甚是,我先聯係屈老爺他們,等商量好了便給榮親王下帖子。”
“好,劉叔有什麼要我做的,儘管吩咐。”紀天明笑道。
***
曹裕帶了十幾個賬房先生,先從李子居的賬開始查起,查出他的問題,將證據交給劉青,劉青以此為突破口,審訊李子居。
李子居雖說是個狡詐的商人,可在鐵的證據麵前,他無從抵賴。而且靠山柯自清、白實都被抓了,他的心理防線已經又些崩塌的趨勢,再被人嚴刑拷打,沒一會兒便開始斷斷續續地吐露實情。
原來中山王來之後便住進了知府衙門。
那時候江南的災情已經有些嚴重了,中山王一到蘇州府卻挑剔食物不夠新鮮,床鋪不夠涼快沒有冰鑒等等。在談到那五十萬兩銀子的支出時,他也不置可否。
柯自清和白實都是人精,兩人自從在富庶的江南上任之後,沒少撈油水,察覺到中山王的態度後,兩人先是派人送了不少珍奇的玩意給中山王,見其來者不拒,最後膽子跟著變大了,將算盤打到了賑災銀子和糧倉上。
因為那時候蘇州府的米價隨著災情的嚴重,已經上漲到了二十多文錢一斤。他們估摸著還要漲價,那常平倉、義倉、社倉等倉庫裡的糧食也會跟著翻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價格。
因此這些人便以發放救濟糧的名義,多次分批從倉庫裡提了糧食出來,將其賣給了李子居等跟他們素來有勾結的商人,從中獲利。而李子居他們明知蘇州府缺糧,卻扣著這批糧食,肆意漲價,導致糧價很快過百,百姓賣儘了家當也隻能換來幾升米,他們卻賺得盆滿缽滿。
更妙的是,然後官府又用賑災的五十萬兩銀子,高價從李子居他們手裡買了糧,施粥賑濟災民。
這一倒手,既平了賬,弄了個能應付上麵的賬目,又侵吞了銀子,還收到了李子居他們的孝敬,中山王和柯自清等人賺翻了,就是苦了江南的災民。朝廷拿出的賑災銀子,還有平日裡建的常平倉、義倉等儲備的糧食,都便宜了這群蛀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