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結果了許中,屠銳達心急如焚,翻身上馬疾呼:“走,回城支援!”
“亂臣賊子往哪兒走!”空寂的樹林中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
屠銳達抬頭便看到原本空蕩蕩的林子裡忽地冒出成千上萬齊軍,手持弓箭,對準了他們,隻要他們有半絲異動,便會瞬間被紮成一隻刺蝟。
顯然,斥候探查到的消息有誤。什麼和談,不過是幌子,齊軍早在這裡設下了埋伏,就等他自投羅網。
隻是剛才那名報信的士兵是如何通過齊軍的層層埋伏的呢?
屠銳達扭頭就看到了令他目眥欲裂的一幕,那名士兵下了馬,悄無聲息地站到了齊軍的隊伍中,是那樣的自然,仿佛做過千百遍!
屠銳達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就在這時,齊軍自動讓開一條路,緊接著,身穿蟒袍的周嘉榮背著手走了過來,先是沉痛地瞥了一眼許中死不瞑目的腦袋,然後彎腰鄭重地伸手將許中的眼珠子合上,再站起來,聲色俱厲地痛斥屠銳達:“好你個屠銳達,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許大人有好生之德,憐爾等走了岔路,懇請我給爾等一個機會。他不惜以身犯險,就是想勸說爾等迷途知返,誰曾想,竟慘遭了爾等的毒手!”
平白背了這麼大口鍋,屠銳達差點氣死,偏偏人還是他激怒之下殺的,沒辦法否認。
這個周嘉榮好生陰險,明明是他想借刀殺人,借自己的手殺了許中,現在反過來將臟水全潑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這個許中到底哪裡得罪了他。哎,若早知如此,他就不殺許中的,平白做了周嘉榮手裡的一把刀。
屠銳達憋屈得很,舉刀怒道:“少說這些屁話,要殺要剮,動手就是,少栽贓老子!”
周嘉榮不理會他的色厲內荏,而是對屠銳達帶來的一百名親兵道:“匈奴人屢次犯我邊疆,殺我子民,劫我財富,多少大齊子民死於匈奴人之手,這些人中就有你們的親人、朋友、舊識!你們真的要跟著屠銳達一條路走到黑嗎?你們甘心做匈奴人的走狗,一輩子在匈奴做下等人嗎?你們願意將手中的鋼刀舉向自己的同胞,自己的族人嗎?”
沒人說話,空氣中一片死寂。
周嘉榮又說:“我知道,你們也都是被上峰蒙蔽,稀裡糊塗地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等發現時悔之已晚,沒法再回頭了,隻能一條路走到黑。但我知道,每次午夜夢回時,你們想到家中的親人,夢到被手刃的同胞,心裡都會生出無數的悔恨和痛心,你們甚至想過反抗這一切,結束這一切,但你們人微言輕,說了不但不算,還很可能會丟掉小命,所以你們隻能日複一日的忍耐,在悔恨和愧疚中不斷地煎熬……”
“夠了,周嘉榮,你少胡言亂語,動我軍心。”屠銳達惱怒地打斷了周嘉榮。再被他這麼說下,自己的人恐怕都要叛變了。
對於底層士兵而言,打仗是為了什麼,打誰?他們都不知道,他們隻需要聽令行事即可。
周嘉榮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叛軍中,並不是每一個士兵都是心甘情願背棄大齊,投靠凶殘的匈奴人,許多都是稀裡糊塗地聽從了上峰的指令,然後一步步被形勢裹挾至此,再無回頭路。
周嘉榮直接忽略屠銳達,繼續道:“今天我向你們鄭重承諾,除了將領,普通士兵隻要肯放下武器,都可免除死罪,隻需服役三年,期間無過錯,就可重新回鄉,與家中父母兄弟、妻兒友朋團聚!”
“他騙人的,今日就是他將咱們騙到這裡來的,萬不可信他。”屠銳達臉色相當難看,急吼吼地說道。
周嘉榮還是不看他,隻淡定地問出了一個問題:“今日,我若是想取你們的性命,需要費這些口舌嗎?我給諸位十息的時間考慮,若拒不投降者,殺無赦!”
軟的來完了,該來硬的,震懾住這些人了。
隨著周嘉榮一聲令下,計時官開始報時。
隨著時間的逼近,屠銳達帶來的那一百名士兵終於動了,一個個陸續放下了武器。
屠銳達知大勢已去,也清楚,不管這些人投不投降,他們這點人馬都不可能是齊軍的對手,最後隻能頹喪地將手裡的大刀丟到了地上。
他這舉動,讓僅剩幾名還在猶豫的士兵也迅速丟下了武器。
不費一兵一卒就順利拿下了這一百人,周嘉榮心情甚好,不過臉上絲毫沒表現出來,而是一臉沉痛地看著屍首分離的許中說:“將許尚書的屍體收斂起來,送回京中,好生安葬。”
正被押解走的屠銳達聽到這話,譏誚地勾了勾唇,貓哭耗子假慈悲!他若是能回京城,一定要在皇帝大臣們麵前揭穿這個人的虛偽麵孔。他不好過,周嘉榮也彆想好過。
***
屠銳達到了宣化就受到了“熱烈”的招待。
穆恒對他恨得牙癢癢的,先下手對其一頓拳打腳踢,接下來在場一些家人親朋有喪命於匈奴人手中的也對其異常仇恨,見沒人阻止,紛紛上去暴打屠銳達。
“彆打死了。”丟下一句話,周嘉榮便進了議事廳。
他先給興德帝寫了一封信,稟明許中的事。
許尚書愛國心切,主動請命不顧己身安危,前去勸降叛軍。不料叛軍不講武德,竟將其殘忍的殺害了。
周嘉榮甚為痛心,誓要出兵圍攻固安,將叛軍拿下,以慰許尚書的在天之靈。
最後周嘉榮大肆褒揚了一番許尚書這片拳拳愛國之心,懇求興德帝追封許中。
一封信寫得入情入理,深刻地表達了他對許中突然遭遇噩耗的傷心。
至於父皇會不會相信,許中的家人和其幕後之人信不信,周嘉榮就不在意了。
今天帶去的都是穆家的親兵,許中已死,死無對證,而且那麼多人親眼見證了,他確實死於屠銳達之手。父皇即便心裡有懷疑,沒有證據,也不可能拿他怎麼樣!
讓人將信和許中的屍體送回京城後,周嘉榮召集了程前、丁正初、穆慎、穆恒商量攻打固安一事。
穆恒暴揍了屠銳達一頓猶不解氣,氣哼哼地說:“把屠銳達砍了,將其項上人頭送回固安,殺雞儆猴,動搖城中叛軍的軍心。”
“這不失為一個法子,但也可能適得其反。叛軍見屠銳達已死,擔心投降也是死路一條,為了活命恐怕會拚命反撲。”穆慎接道。
程前說:“穆將軍所言有道理,屠銳達肯定要殺,但不是現在這時候。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丁正初點頭:“我提議圍而不打。我們士兵雖有其兩倍之多,但守城占據地利優勢,當初匈奴人以兩倍之眾也未曾攻下宣化。如果我們強攻,士兵的傷亡可能會很慘重,反而喪失了人多的優勢。”
周嘉榮充分聽取了各方意見,頷首道:“丁將軍所言有理,打肯定要打,但我們得講究策略,不戰而屈人之兵乃是上上策,強攻固安不可取。”
傷亡太大了,都是自己手底下的兵,不到萬不得已,周嘉榮可不想跟他們打消耗戰。
“那要圍到什麼時候?”穆恒有些急切地說。
周嘉榮將今日勸降屠銳達親兵一事說了出來:“……這裡麵誠然有一部分隨大流或是另懷心思,並非誠心悔過者,但大部分普通士兵應該是真心投降,不願意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同胞族人。屠銳達能帶他們出來,說明這些人他都是信任的,這裡麵尚且有這麼多士兵在麵對絕對的劣勢時願意投降,那城中許許多多不受重視,完全是隨波逐流的士兵呢?我們能不能勸降他們,不費一兵一卒拿下固安?”
周嘉榮這個想法雖有些理想化,但若是成功了,能將損失降到最低。
穆慎道:“殿下此言有理,若能說服叛軍投降,我們就能以最小的代價拿下固安,保存力量,進而繼續北上,收複失地。不過今天情況特殊,這些士兵之所以投降是因為他們知道,若不降,就隻有死路一條,換了城裡的士兵,他們恐怕沒這麼容易投降!”
“沒錯,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希望,我覺得可以嘗試嘗試。”周嘉榮道。
程前琢磨片刻後道:“殿下,我們可以先圍城,利用兵力上的優勢圍困固安,給其壓力,再一步步地實施勸降的計劃。”
眾人經過半天的商議,最後製定出了一套完備的方案。
次日,丁正初和穆恒帶十萬大軍圍了固安,然後讓人送了一封屠銳達的信進城,擾亂軍心。
這封信是他們讓人仿造屠銳達的字跡寫的一封信,說自己已經意識到了錯誤,現在誠懇的改過自新,投奔大齊,生是大齊人,死是大齊鬼,然後勸說城中諸將士兵們投降,不要再做無畏的犧牲等等。
俞凱峰收到這封信氣得將信撕了個粉碎。
齊軍真是太狡詐了,他可不信這會是屠銳達寫的。
昨日,屠銳達出城之後遲遲未歸,俞凱峰就感覺到了不妙,連忙派了斥候出去打探消息,聽說屠銳達中了埋伏之後,他又急又怒,還得安撫屠銳達的部下。
屠銳達的部下想帶兵去營救屠銳達,俞凱峰當然不肯。他們人本來就少,若是放任他們出城,被齊軍截殺伏擊了怎麼辦?
好說歹說,總算勸住了這些人,結果齊軍又給他來這一出,不是誠心給他添亂嗎?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屠銳達麾下的兩名將領巫寧和候程俊便來了:“俞將軍,聽說我們將軍差人送了信回來,信在哪兒?”
“不是屠將軍的信,乃是齊軍冒充的,我已經氣得撕了。”俞凱峰指著桌上的碎紙片說道。
聞言,候程俊立即彎腰,將這些碎片拚湊在一起,勉強拚出幾個字後他不悅地說:“俞將軍,這就是我們家將軍的字跡。我們將軍到底說了什麼?你為何將信給撕了。”
俞凱峰按捺著火氣向二人解釋道:“屠將軍說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誠心悔改,並勸咱們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投降了齊軍,你們信嗎?彆忘了,昨日,屠將軍就是中了齊軍的奸計才不幸被擒。”
想到昨天屠銳達的一去不複返,兩人沉默了。是啊,將軍已經落入了齊軍手中,寫的信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好不容易勸走這兩人,俞凱峰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便接到了消息,據斥候傳回來的消息,大批齊軍正在往固安這邊移動,按照目前的速度,下午可能就會兵臨固安城下。
俞凱峰心急如焚,趕緊找雷慶生商量對策。
本來昨日屠銳達突然落入了齊軍的圈套後,他還有些竊喜的。
因為這樣一來,屠銳達的舊部就歸他所有了,他腦海裡都想出了好幾種拆解屠銳達舊部,將其融入自己的兵員中的辦法,結果還不等他實施,這齊軍就打來了。
齊軍莫不是瘋了不成?有這麼想一出是一出的嗎?宣化一戰才過去幾天啊!
雷慶生聽說了這個消息,又驚又慌:“這……屠將軍已經落入了他們的手中,就光憑咱們能守住城嗎?”
俞凱峰瞥了他一眼,似警告又似提醒:“雷大人,彆忘了你我如今的身份。當初您不過是武親王的嶽父,就受到了牽連,如今你我可都是天下人儘皆知的叛徒,你覺得朝廷會放過我們嗎?普通士兵興許還有一絲活命的機會,但你我,隻怕是要受那千刀萬剮之刑!”
一席話說得雷慶生臉色慘白,雙手不停地顫抖。
這時候俞凱峰有些懷念了屠銳達了,果然還是武將才能跟武將說到一塊兒,他站起身道:“雷大人,如今隻能靠你我二人齊心協力,守住固安。你幫助處理固安城中事務,安撫軍心民心,派人盯緊了糧倉,切不可出了差錯,我去城樓上會會他們!”
“好的。”雷慶生竭力鎮定下來,點頭應下。
俞凱峰匆匆出了門,又不放心,派了親信盯著雷慶生,這才急急趕去了城樓上。
臨近傍晚的時候,天邊果然出現了大片的齊軍,密密麻麻的,仿若一隻隻黑乎乎的螞蟻在往前挪動。在距固安兩三裡遠時,齊軍停了下來,安營紮寨。
雖然齊軍沒有開戰的意思,但圍城這一舉動,還是給叛軍造成了不小的壓力。這裡輪到他們嘗嘗宣化城中守軍當時的滋味了。
俞凱峰將軍中將領召集起來,排了班,輪番值守,盯緊了齊軍的動向,一旦有異動,迅速來報,城中四萬多大軍也各自分布到四個城門口,一旦齊軍攻城便可立即上戰場守城。
但齊軍就是圍而不打,隻是在出城的各必經之道上挖了不少陷阱,又築起了瞭望台,派兵盯著固安的四道城門。這讓俞凱峰不敢再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了。
圍城的第三天,齊軍仍沒什麼動靜,俞凱峰都稍微有些鬆懈了,齊軍又來了新的動作。
齊軍做了四麵寬約五尺,長達數丈的木牌立在了距城牆百來丈遠的空地上。
木牌上寫著一行行籮筐大的字,幾百米外都清晰可見。
既往不咎,普通士兵投降後服役三年可返鄉!
太子仁慈,隻要投降,死罪可免!
不要將大刀對準自己的同胞族人!
想念家中的父母兄弟、妻兒親友嗎?
你,想回家嗎?
家中的老父老母女人孩子在等著你們!
……
城樓上的士兵隻要抬頭就能看到這些字。
許多士兵都是不識字的,紛紛打聽:“那是什麼?”
便有識字的士兵一字一句地將木板上的字念了出來。
聽完,不少士兵都沉默了,他們真的還能回去嗎?
跟匈奴人在一起,他們始終低人一等,就拿這次攻打宣化來說,很多時候也是他們打頭陣,他們也往往也是死得最多的,需要斷後的時候,明明匈奴人的騎兵更快,仍讓他們這些步兵斷後。這樣的差彆待遇,士兵們心裡也不是半點怨言和悔恨都沒有的。
“看什麼看?回去,都打起精神,不許聚眾竊竊私語!”守城的小將趕緊驅散了人群,然後將此事稟告給了俞凱峰。
一刻多鐘後,俞凱峰和雷慶生來到城樓上,隔著數百米的距離,看到了那一行行簡短樸實,直白易懂的字,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雷慶生垂下頭,低語:“他們這是要擾亂我們的軍心啊!”
俞凱峰唇抿得緊緊的,叫來副將詢問:“其他四麵城門外可有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