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派出所的民警到現場花的時間比預想中要短。
大概是因為案件的情況已經一目了然, 被抓的快遞員也老老實實交代了全部經過,民警過來做完取證,囑咐了一些要準備的材料和注意事項, 就匆忙離開了。
左顏把人送下樓之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
她作為當事人肯定是要回現場複述案發情況的,雖然有遊安理陪著她,但整個過程她都非常不舒服,尤其是鑽進衣櫃裡做演示的時候, 短短幾分鐘都讓她缺氧到反胃。
“他們也挺辛苦的,看起來怕是一晚上都沒睡吧。”
左顏隨口找了個話題,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
遊安理和她一起回了電梯裡,一邊按下樓層, 一邊道:“你如果實在覺得很不舒服, 這周末就先找找其他的房子吧,換個安保比較好的地方。”
左顏知道她向來是很敏銳的, 聞言也隻是頓了頓, 然後回答:“這事兒我也想過, 但是吧,合同上寫了的,我交的房租和押金都不能退。所以能省就省吧。”
這筆錢對她來說可不是小數目, 她還是狠不下心白白浪費掉, 再掏腰包去租新的房子。
雖說工作的這三年裡, 她也不是真的一分錢存款都沒有,但那些錢得用在緊急情況。
其他時候忍一忍就過去了。
電梯到站後, 遊安理走在她後麵, 開口道:“這方麵你倒是變了很多。”
左顏就當她在誇自己了。
遊安理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兩個人進了門, 她才再次開口:“我買的房子還在裝修,等能住人了,可以租你一個單間。”
左顏剛換好鞋,聽完這句話就一愣。
“你都買房了?你才回來多久啊?”
她完全忽略了後半句話,也不知道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遊安理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靜地回答:“回國之前就買了,國內的行情我一直有留意,看到合適的就托朋友幫忙辦了手續。”
朋友。
左顏不由得細細地品了一下這兩個字。
遊安理去了國外七年,在國內還能有什麼朋友?
“蘇小姐人真好。”
左顏陰陽怪氣地說了句,踩著拖鞋就往沙發那邊走。
遊安理正要去廚房洗個手,聽見這句話側過身來,看著她,問:“你說雪雅?”
聽聽,叫得多親熱。
左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摸出手機解鎖,沒搭理她。
遊安理收回視線,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洗乾淨手。
開放式廚房和客廳隻隔了一張吧台,她關了水,拿廚房紙擦著手。
“雖然不知道你在氣什麼,但我的房子不是雪雅幫的忙,她跟我一路回國的,之前不在國內。”
左顏真覺得她不解釋這一句還好,一解釋能把人給氣死。
“誰生氣了啊?我是真的覺得她人挺好的啊,溫柔大方,人還漂亮,我要是個富婆,我就去追她了。”
她說著一把拽過了後麵的抱枕,往肚子上一塞,偏過頭看向了落地窗外。
遊安理發現她這一發脾氣就口不擇言的毛病還是沒改過。
“你想追她恐怕隻有錢還不夠。”
遊安理說著,倒了兩杯水端過來放到了茶幾上。
她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看著左顏,說:“還得再去做個變性手術。”
左顏一下子看了過來,滿臉震驚。
“怎麼會這樣!”
遊安理喝了口水,捧著杯子道:“但是做手術也來不及了,據我所知,她回國就是為了結婚這件事。”
左顏聽完這句話,痛心疾首地捂住了胸口。
“暴殄天物啊,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男人能配得上她!”
“所以……”
遊安理放下了水杯,看著她,問:“你剛剛在氣什麼?”
左顏避開了她的視線,端起茶幾上自己的那杯水,一副沒那回事的表情,說:“我都說了沒生氣。”
遊安理的目光還停留在她臉上,直把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
左顏沒忍住往旁邊挪了一點,她自覺動作隱蔽,然而下一秒就被旁邊的人拉住了手腕。
遊安理輕輕一拽,將她整個人拽到了自己麵前。
左顏腦中的警鐘打響,生出了退意,結結巴巴地開口問:“乾什麼?”
遊安理拉著她的左手,朝著她一點點逼近。
左顏想往後麵縮,但遊安理不放手,她就拉不開距離。
毛衣的袖子被手指握住,往下一拉,露出了整個手掌。
遊安理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放到了她的左手上。
“我昨晚上就想問了。”
左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見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純銀指環後,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頓時卡住了。
遊安理輕聲說:
“這個戒指,你不是在跟我分手的時候就扔了嗎?”
禮物這種東西,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形式,而是從形式上去窺見送禮物的人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這些心思才是收禮物的人最在乎的東西。
但遊安理在24歲之前,對這樣的事情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
因為她幾乎沒有什麼收禮物的經驗。
並不是因為她在成長的過程裡缺失了關愛,其實她已經得到了一個女人全部的愛。
而這個女人,把她帶到了滿是疾苦的人間之後,又離開了她。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一句用於愛人之間的宣誓,往往應驗在了親人血脈之間。
遊安理便在那時候明白了,唯有死亡是她的終結。
除了死亡,任何東西都不應該將她打倒。
在遊紀離開人世後的六年裡,遊安理也都是這麼堅信著的。
所以她沒有被昂貴的學費絆倒,也沒有被數不清的兼職和永無止境的騷擾給壓垮。
吃最便宜的殘羹剩飯,住最廉價的出租筒子樓,穿夜市地攤上換季時的促銷衣服,拿最高的獎學金,看彆人覺得最枯燥無聊的書。
她的每一天就是這麼過來的。
但遊安理並不覺得痛苦。
也許人對痛苦的感知能力全都來於情感,而她的情感隻給了遊紀,在遊紀死之後,她的情感也就消失了。
當痛苦的存在感變得微乎其微,人就能做到更多的事情。
無論有多麼困難。
收到第一封來自Prion大學的邀請函,是在遊安理大二的那一年。
她郵寄的材料全都獲得了認可,導師在郵件中對她的能力多有讚賞,但最後還是委婉地告訴她——要拿到全獎學金的資格,這份履曆還不夠。
不夠的地方在哪裡,其實對方不明說,遊安理也是清楚的。
她的GPA和RANK沒有任何問題,但一所出色的常青藤大學,看重的從來不隻是一個學生的考試成績。
會讀書和綜合能力是兩個概念。
更彆提,在家庭背景這一項,她毫無半點優勢。
但遊安理沒有放棄。
她在大學最後的時間裡,不斷豐富自己的履曆,無論是再難拿的獎勵和榮譽,對她來說都隻是一塊墊腳石,幫助她站得更高,才能被更多人看見。
可與此同時,她必須做更多的兼職來維持自己的開銷,同級的競爭者們多的是通過各種渠道進入百強企業的,她卻隻能放棄“工作經驗”這一項加分點,選擇自己最有把握的方向。
但最後的事實證明,揚長避短在這件事上是沒有意義的。
“綜合能力”四個字成了她身上一道又一道的退貨標簽,一直到大學畢業,她失去了僅剩的優勢,也沒能再往上邁出一步。
一條路不通,那就換一條路吧。
遊安理認清了現實,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賺錢這件事上。
沉沒成本是每條成功路上的必需品,但對她來說太過於昂貴,她不得不榨取每一分鐘的價值,來儘可能減少成本。
然而遊安理用了一整年的時間,隻看見了一條沒有儘頭的路。
她望著的地方太高了,而她身處的位置卻又太低太低,低到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跨越。
哪怕她已經放棄了很多的東西,像一具行屍走肉般隻去為一個目標而努力,但現實告訴她,不行就是不行。
遊安理在這個時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遊紀曾經沒有堅持下去。
在“現實”麵前,每個人都彆想高看自己。
後來遊安理也想過,如果那年夏天她沒接到左增嶽的電話,沒得到那份如同雪中送炭一樣的工作的話,那她這輩子是不是就跟遊紀一樣了?
碌碌無為,蹉跎一生,最後窮困潦倒地死去。
這是最沒有尊嚴的死法。
遊安理不願意接受,所以她抓住了一切的機會,哪怕她明知道這份工作的機會不過是出於愧疚,出於憐憫,她也假裝不懂他眼裡的同情。
得到了一個能讓她喘口氣的機會,她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繼續心無旁騖地走向她早就認定了的那條路。
——原本她是這樣認為的。
推開大門的時候,遊安理有些意外地看到了玄關的鞋。
她換上拖鞋,取下肩上的帆布包,剛走進了客廳,就聽見樓上有人飛快地跑了出來。
然而一跑到樓梯上,那腳步聲就刻意放慢了,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走下來。
穿著睡衣的人雙手插著褲兜,白色的耳機線纏在耳朵上,一副搖頭晃腦聽歌的樣子。
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左顏抬起頭來,像是才發現她一樣,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哦,回來了?”
遊安理:“……”
左顏顯然並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看穿了,還在裝模作樣地“聽歌”。
她路過遊安理,進了廚房倒水喝,等端著杯子出來的時候,才假裝隨意地問了句:“你今天去哪了啊?”
還能再刻意一點嗎?
遊安理看了她一會兒,把包放到了飯桌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反問道:“你今天不是出去過生日嗎?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左顏抓著耳朵裡的耳機轉了一圈,避開了她的視線,小聲回答:“我爸忙啊,他走了我就回來了。”
這也不算是假話,雖然順序應該是她勸左增嶽同誌早點出發,還能在路上多休息一會兒,然後自己打了車回家。
遊安理也不拆穿她,又問了句:“玩得開心嗎?”
“開心啊。”
左顏掃了她一眼,像是炫耀一樣繼續說:“我爸可夠意思了,我想吃啥就吃啥,還給了我一個大紅包,預祝我成年快樂。哪能不開心啊?”
說是這麼說,但她的語氣聽起來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遊安理不知道她一天天的到底哪來這麼多小脾氣,還都逮著自己一個人發作,在外麵忙了一天她也累了,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哄小孩。
“開心就好。”
遊安理說了句,拿起自己的包就繞過了她,往樓上走去。
左顏傻眼了,一下子轉頭看向遊安理,見她徑直上了樓,沒有一點要“老實解釋”的意思,頓時氣得臉都鼓了起來。
壞女人。
不跟我一起過生,跑去跟野男人約會,回了家連句解釋都沒有的。
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
左顏跺了跺腳,“砰”一聲放下杯子,小跑著上了樓。
遊安理的臥室門已經關上了,左顏追上來一看見緊閉的門,一口氣差點兒沒給她憋死。
最近她們都是一起睡的,遊安理已經好多天不關門了,就是默許了她可以隨時進去。
現在這樣是幾個意思?
左顏憋著口氣,直想抬腳踹向這礙眼的門,但好歹是忍住了,一轉身回了臥室,把自己的門也給用力地關了個嚴嚴實實。
不就是擺臉色嘛,誰不會一樣,怕你啊?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間左顏也沒再出過房門,她打定了主意這次一定要給蘿卜頭好看,不然也太憋屈了。
左顏從頭到尾都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因為在潛意識裡她覺得遊安理就是應該跟她解釋,不僅要解釋,還要讓她消氣才行。
非要說為什麼的話——
因為遊安理和她是最親密的人啊。
她們每天晚上都一起睡覺了,還不能說明這一點嗎?
如果左顏平時看的漫畫書裡有那麼一兩本少女漫畫的話,她就會明白自己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但可惜的是,她從小就沒有這方麵的“天賦”。
也就不知道,她還沒有名正言順跟遊安理發這種脾氣的資格。
遊安理也打定了主意要給她一點教訓。
這個人就是不能慣著,越縱容她,越蹬鼻子上臉,現在連沒有理由也開始亂發脾氣了,再這麼無底線地縱容下去,她怕不是會覺得自己真是個沒火氣的人。
所以晚上遊安理也沒出房間,她忙了一天本來就累得沒有胃口,小兔崽子在外麵吃了大餐回來的,餓她一頓也餓不壞,反正真的餓了的時候,她自己知道下去找吃的。
兩個人像是在對峙一樣,整個晚上誰也沒踏出房門一步。
左顏一開始還坐得住,但她玩著手機發現時間都快到睡覺的點了,遊安理還沒有半點動靜的時候,就先坐不住了。
臥室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發出“吱呀”的一聲。
左顏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悄悄走到對麵的門口,貼上去聽了一會兒。
鍵盤被敲打出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一聲一聲,富有規律,她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沒忍住板起臉來。
這個蘿卜頭,才說過她幾天啊,又不長記性了。
左顏在門口猶豫了好半天,最後還是沒能拉下臉來去叫裡麵的人。
她想了想,轉身悄咪咪地下了樓。
二十分鐘後,左顏端著一個盤子和杯子走上樓,悄無聲息地停在遊安理的門口,將東西都放在地上後,又悄咪咪地溜進了自己的房間裡。
她摸出筆袋裡的半塊橡皮擦,往對麵的門上一扔,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然後迅速關上臥室門,藏了起來。
對麵沒過多久就打開了門,左顏靠在門上,豎著耳朵去聽外麵的動靜,等聽到盤子和杯子都被拿起來之後,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又落回了原地。
又過了半小時,左顏拿上東西準備去洗澡,一出門就看見對麵門口放著一個盤子和一個杯子。
她往裡麵瞅了眼,見自己做的三明治和甜牛奶都被吃了個乾淨,不由得癟了癟嘴。
討厭鬼蘿卜頭,吃了我的東西還不吭聲。
左顏把盤子和杯子都拿到樓下廚房裡,洗乾淨放回了原位,才上樓進了浴室洗漱。
就算在周末,她的作息時間也一直都是十點鐘準時睡覺,除了最開始去遊安理房間的那兩天,她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很難睡著,後麵幾天習慣了之後,作息就恢複了正常。
但今天顯然是不可能去遊安理房間睡覺了。
她倆還在吵架呢!
左顏想起了這茬,又開始生氣了,吹乾頭發就回了臥室,用力關上門。
在床上翻來覆去老半天之後,左顏才反應過來,她倆不是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