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涼風拂麵而過,不遠處的山脈上綠葉漸漸染上枯黃,孟梁晝呼吸急促,身形突然有些踉蹌,閃身帶她躲到一個營帳的背麵,緩了緩。
隻要稍微側一下腦袋,就會被燕人發現。
“你怎麼在這裡?”翦姬輕輕問他,長睫翕動,眼眸眨了眨,看起來有點茫然。
孟梁晝朝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翦美人卻像沒看到似得,繼續問,語氣帶了點輕快:“是王上派你來的嗎?”
翦姬想,難道是趙螭派孟梁晝故意被抓過來當俘虜的嗎?
孟梁晝使勁向她眨眼,讓她先不要說話。
翦姬頓悟,孟梁晝是怕燕國人發現。她表情有些古怪,放低聲音,緩緩道:“燕國人不認識我。”
“隻要太子顧沒有追過來就行。”
翦姬心裡說,其實你帶著我大搖大擺走出去,燕國人也不知道。誰讓太子顧保護著她,都不讓燕國人知道。
“啊?”孟梁晝愣了一下,接著撓了撓頭,鬆口氣。
不過他還是不太敢讓燕國人看到他和翦美人,畢竟翦美人這個長相,實在是太惹人注目了。
翦姬見他不說話,又重複問:“是王上派你來的嗎?”
美人嗓音輕輕,撓心抓肺的,孟梁晝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麼溫柔的聲音了,他竟有些說不上來的感動。
同時他也是既疑惑又好奇,翦美人怎麼會在這裡?那個太子顧和翦美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大王······大王知道嗎?
孟三郎又在跑神,翦姬勉強從他沾滿血汙的臉上看出他的神情,翦姬眼皮子跳了跳,又問了一遍:“是王上派你來的嗎?”
孟梁晝卻有些支支吾吾,“不是,大王怎麼會派我來這裡······”
翦美人眼眸暗了暗,細細看去,孟梁晝發現美人眸中帶著水霧,眼角微紅,楚楚可憐,孟梁晝以為她嫌棄自己,立馬自暴自棄解釋:“大王不是派我找虎符,結果被太子顧察覺抓起來了,我都不知道昏迷多久了,啊哈哈···多虧了翦美人,要不是翦美人,我估計就要死了。”
孟梁晝提前到宋國,一直在給趙螭傳遞情報,但他隻有一個人,去茶館打聽情報的時候,正好遇到太子顧。太子顧一下子就注意到他,很快就讓人把他抓起來了。
在被詩淩當做俘虜帶過來之前,孟梁晝是躺在商丘一處隱秘的地牢裡的。
原來是這樣,翦姬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心中卻感覺空落落的。
趙螭他······沒有找她嗎?
太子顧奇奇怪怪的,似乎對她很寬容,又似乎對她很冷淡,還總是表現地像認識她一樣,翦姬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應付他很是疲憊。
想到什麼,孟梁晝臉色突然一變,看上去有些害怕:“大王在附近嗎?”
翦姬眉尖輕蹙,搖了搖頭。她見孟梁晝鬆口氣,心中頓時警惕,孟三郎為什麼怕見到趙螭?他難道是背叛了虞王嗎?
“為何這麼問?”翦姬扯了扯他的袖子,歪了一下腦袋。
視線接觸到美人的臉,孟梁晝大腦轟鳴,下意識就把心裡話說出來:“我沒有找到虎符,任務失敗,我要提頭去見大王······翦美人,你放心,我在逃之前會把你送出去的。”
翦姬神色微僵,孟三郎這樣肯定不敢去見趙螭,那她怎麼辦?她指尖冰涼一瞬,下意識握緊,突然發現自己手裡還握著一個東西。
是虎符!
“你不用提頭見王上。”翦美人輕輕說。
孟梁晝立即回她,帶著悲傷:“翦美人,你不用安慰我,也不必為我求情,被太子顧發現,我自知無能,是我對不起大王。”
“虎符在我這裡。”
“我自己逃走就是······啊?虎符?”孟梁晝慢半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愣了半晌。
美人似乎被他的傻樣逗到,彎了彎眼眸,輕笑出聲,孟梁晝看到她手裡拿著一個東西,舉到自己眼前。他瞪大眼睛,又用袖子擦了擦臉,終於看清,孟梁晝雙眼頓時發亮,嘴巴張了張,顫抖著:”是、是虎符。”
他擦了一下臉,露出青年俊秀的麵龐,翦姬看到他鼻梁上的傷疤,眼眸閃了一下。
孟梁晝······不恨她麼?
因為不知道趙螭在哪裡,翦姬心情有些低落,看著孟梁晝,她居然有些擔心孟梁晝中途會把她丟下。
翦姬垂了垂眸,斂下複雜情緒,她想了一下,把虎符塞給了孟梁晝。
“這樣你就可以去找王上複命了吧?”翦姬靜靜看著他。
孟梁晝顯然沒有察覺到翦姬此時情緒的不穩定,他拿著虎符,滿心歡喜,咧嘴一笑:“當然,我這就帶你出去。”
他覺得翦美人不僅長得好看,而且善良極了。這次是翦美人救了他的命!
孟梁晝歇息片刻,覺得頭暈沒有那麼嚴重了。這才忍著身體的巨痛,站起身來,正準備帶著翦姬離開這裡時。天空突然出現一支燃火的箭矢,破空而來,直指營地,孟梁晝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眼花了。
燕人和孟梁晝一樣,看到這青天白日在半空中出現的帶火箭矢,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們在這裡安穩了半個月,隻聽斥候傳消息說虞國人如何找他們找的發瘋,下意識茫然地看著那支箭衝過來。
反正就一支,也許是誰在練武時失誤了也說不定。
誰料,這支燃火的箭矢直接射到了主帳,猶如火星落入乾燥柴火,燕王的營帳瞬間被點燃。
“誰乾的!!!”燕王大吼出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怒氣響徹半空。
士兵們急忙拎著水桶去救火。
然而,還不待他們將主帳的火撲滅,抬頭看到半空中的景象,燕人眼中劃過驚恐,手中水桶落地,冰冷的水帶著渦旋滲入泥土中。
帶火的箭矢一支支穿雲而來,攜帶著濃重殺意,每一支都準確地刺向將領們的心臟,又將糧倉營帳點燃。
對麵,是一個極其殘忍且高超的射手。
“是虞國人!”
“虞國人來了!”
隻有虞國才會有此等厲害的人物,因為根本不知道對方到底藏在哪裡,也不知道對方有多少個人,將領又紛紛死去。失去了主力,燕人驚慌失措,營地混亂,騷動亂起,竟無人去救火。
虞王虐殺俘虜,絞肉般圍殺其他燕人營地的消息早就傳遍整個營地,此時見到虞國人攻來,他們手足無措,心中驚慌。
燕王咬牙切齒,抓住逃跑的士兵,目眥欲裂厲聲斥道:“跑什麼!!!滾過去殺了那個人!!!”
趁著營地混亂,孟梁晝帶著翦姬走出躲藏的地方,如果燕人說的沒錯,現在是虞國人來襲,那他們隻要離開營地就行了。剛走出,迎麵撞上一個神色匆忙的燕國人,對方看到翦姬,眼中頓時癡迷。
孟梁晝心中叫不好,他現在渾身是傷,不知道還能不能對付這個人。
然而下一刻,一支箭劃破風,如同閃電般,直接穿破那人的腦袋。孟梁晝立馬抬手擋住翦姬的眼,不讓她看到士兵的慘狀。
箭正好釘在他的腳前,孟梁晝下意識瞥了一眼,見箭身似乎纂刻金色銘文,孟梁晝一愣。這······好像是虞王的箭。
“孟三郎?”他忘了放下遮擋翦美人視線的手,翦姬疑惑,出聲喚他。
聽到翦美人的聲音,孟三郎心中生出一個猜想,翦美人出現在這裡,難道是因為大王派翦美人過來查探敵情?
可是,大王不是很寶貝翦美人的嗎?孟梁晝又茫然了,翦姬見他站著不動,有些焦急:“孟三郎,我們快走。”
在這裡,要是被那箭矢誤傷到怎麼辦呀?而且不知道太子顧追上來沒有。
營地火勢漸大,火光衝天,灼熱氣息和焦味傳到鼻尖,孟梁晝神情嚴肅,抱起翦美人匆匆離開。
翦姬卻覺得他步子有些踉蹌,娥眉微蹙,她心裡有些不安,孟梁晝能帶她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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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顧!”燕王正在生氣地把逃兵揪回來,火光中走出一個人的身影,身姿修長如竹,帶著冷淡矜貴的氣質。
“現在我們該如何是好?”燕王驚喜,下意識去尋求太子顧的幫助。
太子顧看著四周,似乎正在找什麼人,聽到燕王的話,他皺了一下眉:“我們?”
燕王察覺到他狀態似乎有些不對勁,咽了一口口水,呐呐道:“對······虞國人來襲,我們該怎麼辦?”
太子顧卻轉了一個話題:“你是燕王,由周王室分封,如同皇父卿士,聽命納貢,協助天子。”
隨著太子顧的清冷的聲音響起,他身邊突然出現了一些人,那些人麵色冷峻,穿著古老神秘規製的服飾,漆黑如墨,刺繡暗紋,冷幽幽的殺意隨著他們的出現而波動。
燕王表情驟然變得恐懼起來,退了一步,幾乎跌坐在地上。天子暗衛!周太子身邊的天子暗衛怎麼現身了?!難道,太子顧對他不滿,想要殺了他了?
太子顧麵龐如玉,身後火光吐著赤紅的絲,天子暗衛臣服於他。他抬起手中的薄劍,指向燕王。
銳利的劍尖離燕王的臉隻有幾寸,燕王心中害怕,卻見太子顧冷著臉,嫌棄道:“你簡直就是廢物,天子為何要把燕國交到你手中。”
似乎還帶著對周天子的嫌棄。
燕王噤聲,不敢說話。
所幸太子顧現在好像有彆的急事要做,他冷冷瞥燕王一眼,很快帶著天子暗衛離開。
燕王摸著滿頭冷汗,聽到周圍士兵的喊聲,覺得頭疼極了,虞王的人還沒有露麵,也許現在隻是佯攻罷了,一群沒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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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梁晝抱著翦姬,二人躲開火光和燕國人,很快跑到營地邊緣,前方守著營地大門的士兵早就被箭射殺,身後一片混亂。
翦姬不知道的是,孟梁晝身上其實都是傷,他能站起來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更彆提帶著翦姬跑這麼久。眼見就要出去了,孟梁晝驚喜喊道:“翦美人,我們要跑出去了!”
翦姬笑了一下,她下意識將目光移轉到箭矢發出的地方,如果那裡是虞國人,那麼······是趙螭派人來找她了吧?她出去能看到趙螭麼?
翦姬心中發著呆,下一刻抱著她的孟梁晝突然狠狠晃了一下,思緒被打斷,翦姬臉上閃過詫異,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翦姬被孟梁晝帶著重重摔倒在地。
翦姬輕嘶一聲,推開壓在身上的孟梁晝,她緊張地拍了拍他的臉:“孟三郎?”
孟梁晝緊緊閉著眼睛,額頭都是冷汗,因為傷口的疼痛,下意識瑟縮。翦姬心中一涼,她知道他們現在就在營地邊緣,隻要走幾步就能出去了。
但依她的力量,肯定帶不走孟梁晝,而孟梁晝渾身是傷,又抱著她跑這麼久,傷口肯定裂開了。如果丟下他,營地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孟三郎會被燒死吧······翦姬眸色微閃。
她輕輕咬唇,用力晃著孟梁晝的肩膀:“孟三郎,你醒醒啊。”
孟三郎臉色發白,唇角顫抖,剛才是因為太激動,結果心神一鬆,這才撐不下去了。他能聽到翦美人的聲音,美人聲音好聽極了。他甚至覺得,能在翦美人的注視下,死了也成。
翦姬見他這樣,咬了咬牙,站起身,拽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外拖。
鼻尖突然傳來血味,麵前一道黑影擋住視線,翦姬心頭湧起害怕,下意識鬆開拽住孟梁晝的手,她怔怔抬眸。
見一個穿著古老服飾的黑衣人,麵無表情擋在自己麵前。
翦姬嚇了一跳,後退一步,卻不小心絆住孟梁晝的腿,跌坐在地。
身後輕輕腳步聲響起,太子顧清潤如同玉石碰撞的嗓音擲在空中:“翦姬,不要跑了。”
翦姬身體僵硬一瞬,輕輕咬唇,眸中帶著水霧,可憐兮兮回頭看去。
因為逃跑,美人烏發披散,衣衫羅裙也沾了灰,她跌坐在地,就像被獵人捕到,無處可逃的白狐一般。
太子顧握著劍柄的手微鬆,他認真盯著她,語氣緩和:“回來吧。”
太子顧生於周王室,見多了不可一世的諸侯對王室臣服,以至於他總是帶著高貴和疏離,男人麵龐昳麗,安靜看著翦姬,藏在袖中的另一隻手中緊緊握著一對耳璫。
天子暗衛跟隨著他,圍住翦姬。
他如同星辰,要迎接皎潔月光。
翦姬長睫輕顫,眼波流轉,她不明白,為什麼太子顧要執著於留住她。她根本不認識他,太子顧也不像是要拿她威脅趙螭。
太子顧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也許是多天的不滿和疑惑的累積,翦姬看到太子顧追來,心出奇的靜。美人抬麵,烏發滑動,她眼角微紅,輕輕出聲:“太子顧,你為何要這麼做?”
她眼中情緒,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聽到她的話,太子顧長睫微垂,低低道:“你想知道麼?也許你不願知道。”
他的神情有些孤寂和茫然。
翦姬指尖輕顫,無端有些心神不寧。
太子顧卻抬眼,笑了一下:“有兩個原因,你想聽哪個?”
“······為什麼?”似乎被他感染,翦姬聲音輕顫。
太子顧丟掉手中的劍,劍落到地上,發出清脆響聲,男人寬袖微揚,銀色刺繡閃動光華,他慢慢走進翦姬。
好聽的的聲音輕輕響起:
“第一個原因,你知道你母親麼?是你母親把你托付給我了。”
“貞宣長公主希望我能保護你。”
······母親?貞宣長公主?翦姬眼眸睜大,朱唇輕翕,心頭重重跳動,大腦一時空白。太子顧看著她的神情,喉結輕動,他走到她麵前。
伴隨著淡雅氣息,男人衣角銀色刺繡在眼前放大。他輕輕笑了一下:“你還記得麼······”
他又歎口氣,“你應該忘了。”
他俯身,男人墨發垂下,聲音顫抖:“是我先見到你的,比虞王早了十年。”
翦姬不可置信看著他,指尖顫抖的厲害,眸中水霧漸漸,朱唇顫了顫,卻隻輕輕吐出幾個字:“我不知道。”
太子顧伸出手,放在翦姬眼前,他垂眸慢慢道:“你當然會忘了,畢竟那麼多人喜歡你,不過,你應該不會忘了這個名字。”
翦姬怔怔看著他伸出的手。
太子顧眼睫顫了一下,正要說出那個名字。
箭劃破空氣,風聲廝殺,凜然寒光在箭尖閃過,茫茫然的天空,隻剩下這支帶著濃厚怒意的箭,目標明確,璀璨昊日般,直落大地。
太子顧下意識抬頭,他的手,還等著翦姬握住。
就這一刹那,就在等待翦姬猶豫的一瞬間,銳利箭矢穿過他的肩膀,帶著巨大的力道,直直穿破!
血花飛濺,漂亮又爛漫。
太子顧咬牙,冷汗從額頭滑落,他死死定住身形,地麵甚至凹下,如玉脖頸上,淡色青筋暴起,修長頹廢。
翦姬伸出的指尖頓住,她慢慢扭頭,看向那人。
男人握緊鏨金彤弓,弓弦如月,修長指骨上戴著玉扳指,輕輕捏起箭尾。幽深複雜的鳳眸裡,隻映出翦姬一個人的身影。
天地間,隻有他一人站在那裡。
虞王趙螭。
深邃俊美的麵龐,此時帶著病態的蒼白,他看上去疲憊又蕭瑟。
翦姬眼眶通紅,晶瑩水珠一點點從眼中落下。
原來隻有他一個人······
原來襲擊燕王營地的,自始至終隻有趙螭一個人。
淚如雨下,美人輕咬唇瓣,肩膀顫抖,太子顧眼前也漸漸被霧氣染濕,他固執地伸出手,一動不動。
趙螭慢慢鬆開手中的弓弦,任由華貴彤弓砸落在地。他向翦姬的方向,伸出了手。
翠色玉扳指流轉華光。
他薄唇張了張,顫抖著。
似乎是在說:“美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