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府是三進的大宅院,過了門廳,是一麵雅致的迎客鬆影壁。
進二門,沿著遊廊朝東邊走,上小橋,看高低有序的山石與青青流水。
池內金魚成群,靠中央的部分荷花挺立,簇擁開放。
花樹沿岸,落下一排斑駁樹影。走在小石子路上,很是清幽。
下了小橋,就到了待客的偏廳。
門窗皆敞著,裡間一張不大不小的四座圓桌,都是黃花梨木,花樣簡樸。
兩側牆壁掛著幾幅字畫,離得稍遠,看不清印章,江知與觀畫工與字跡,非大家之作。
偏廳前後門相對,正後麵是一處大平台,懸在池塘上方,從這兒出去,喂魚賞花都是極好的。
府上丫鬟上茶,用的素瓷杯盞。
茶香淺淡,滋味澀而不陳。
是春季新茶。
劣茶。
江知與看向他父親,江承海搖頭,“沒事。”
他便定心等著。
對商戶而言,不論背景如何,權利不在自個兒手裡,見了官員就要矮人一頭。
常知縣管理豐州,是他們頂頭的上官,對他們不需太客氣。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常知縣來了。
他年過四十,人瘦長,留著一撮山羊須,眼睛湛亮。
他姿態開懷,平易近人,進了偏廳先笑嗬嗬說近日公務繁忙,視線卻不經意在江知與身上掃了一眼。
他曾為小兒子請官媒,去江家說親。
江知與招婿,豐州多少兒郎心肝兒碎?他那不爭氣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三人入座,江知與旁聽。
他在人情上稚嫩,待人接物又是一等一的規矩,任誰都挑不出一絲錯處。
又天生一副好樣貌,出了名的乖巧。見了常知縣後,發揮自身優勢,像陪父親見長輩的小孩。
有情緒波動,不像根木頭,又懂事的不鬨不插嘴。
謝星珩說的演技,對他而言有難度。
他不會裝樣,隻會端莊。適當放開了些,勉強能混一混。
而且,他的確有小情緒。
父親在他心裡是很高大很了不起的人,脾性剛烈強硬,常跟他說,人在外麵混,太軟弱是會被欺負的。
可是現在,父親對著常知縣賠笑又陪茶,儘挑著好話捧著說。
他心裡難受。
知縣是七品官,三叔是五品官。
也難怪三叔能這樣欺負他家。
正想著,常知縣話鋒一轉,看向江知與:“你今天才是成親第三天?”
豐州習俗,三天回門不包括成親當天。
一般而言,回門前的三天內,夫夫倆也不會分開。
江知與反應快,沒把這話當寒暄,立刻明白,這是他父親說的“隨機應變”。
他點頭答話,先前憋著的心疼適時流露,眼圈兒發紅。是個可憐樣,一看就受了大委屈。
常知縣眉頭微動,“怎麼?你夫婿待你不好?”
江知與沒正麵回話,思緒急轉。
父親說過,老李頭為了鹽引,也想幫縣裡解決難民的事。
他家此行過來,目的不純。
相較而言,能看清所求為何的李家,比他們家更合適。
可常知縣在他父親說完計劃後,是有心動的。
現在是對他這個“主事人”的考驗,也是對江家目的的試探。
他要給出一個讓常知縣信得過的理由,還要表現出來他有主事的能力。
江知與努力讓自己的身體鬆弛,顯得自然、不緊繃。
他想到第一次見謝星珩的場景。
在聞鶴書齋,謝星珩作秀才打扮,看似體麵,臉上脖子上,卻有斑駁黑痕,是擦洗不乾淨留下的痕跡。
身上也是久未洗澡,悶出來酸臭味。
一個書生,一個秀才,還那麼年輕,就這麼進城了。
他嗓音略有顫抖:“我夫君是楓江逃難來的……”
起了個頭,江知與垂眸,掩飾因撒謊而閃爍的眼神。
在外人眼裡,謝星珩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
家鄉遭災,好不容易逃難出來,卻被商戶抓去入贅,實在倒黴。
“我做這事,也是希望他不要記恨我。”
有自身利益牽扯,可信度才高。
常知縣盯著他:“哦,他不是自願的?”
江知與沒抬頭:“我喜歡,我爹幫我綁來的。”
他適時把話題主導回來,近日旁聽多,他肚子裡有貨。
他抬頭看向常知縣,條清縷析道:“純捐錢捐物,是個無底洞。老話說得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我家開放農莊,能給他們休養生息的時間,也給他們一些活乾,讓他們能攢些銀錢。有活乾,就看得見希望,不至於窩一塊兒乾悶著怨氣。
“以工賑災也是朝廷鼓勵的做法,馬上小麥就要收割了,正是農忙時,也有新糧接濟。”
江知與說一半,想起來要拍馬屁。
他耳根發熱,目光不退,感激道:“我家能在豐州攢下這份家業,也承您照拂,我們父子力微,無以為報,隻盼著能為您排排憂悶。”
朝廷已經賑災了,賑災的重點區域是楓江縣。
楓江周邊也陸續有了援助,唯獨豐州城外,還要常知縣連番上折子。
隔了一座山,過來艱難。
到了楓江,沒有繞路的說法,那邊有多少賑災款都能吃下。
再請人來豐州援助,一來一回,中間還有推諉,互相踢皮球。
都認為翻山越嶺來的人不會多,想要豐州自己吃下。
豐州吃不下。
豐州有小江南的彆稱,荒地開了再開,落戶隻能分少數的田,還有人分不到田——除非願意去山裡。
正是因此,難民頻繁嫁人,被趁火打劫也認了。
都是為了活下去。
這番話說得常知縣微微點頭。
江知與看著臉色,記得小謝說的,“孝順”隻用稍帶一句,前頭父親說過了,他便不提。
這是借三叔的勢。
沒人想一直被威脅。
他說了句車軲轆話:“我看著他們慘兮兮的樣,心裡難受。”
他看著他父親給人低頭賠笑的樣,心裡更難受,恰好成全了演技。
常知縣品茶不語。
江家招婿滿城皆知,這頭張揚,喜事又辦得低調,隻家裡擺了幾桌酒。
難道是為了坐實謝星珩的贅婿身份?
難怪招人恨。
有了這層內因,再有江老三想博名聲,就合理多了。
常知縣看向江承海:“你家農莊吃得下嗎?有五百多人。”
江承海點頭:“能,不過是多蓋些棚子的事。”
他們都清楚難民不會久留。
常知縣便不拖延,“你們安排農莊接收,我派人去清點。”
清點要個一兩天,得病的會單獨隔離,免得真有疫病。
還得列名冊,以後好找,出了問題也能追責。
江承海及時說:“我會先送一批糧藥到城外。”
常知縣投桃報李:“老李來找我,出價五千兩。”
均攤到難民頭上,每個人約莫十兩。
普通農戶家,一年也就這個花銷。
可遭災的時候,十兩能做什麼?
江知與想到謝星珩進城開路的豪氣。
六錢請人接他哥嫂和小侄兒進城,後邊又有七錢賞銀支出。
客棧一兩,這有多的,至多退五錢——他們開了兩間房,又借用廚房熬藥做飯。
後麵租賃小院,分期給,一次也是二兩。
家裡還有零散添置的雜物,隻算基礎的米麵、鍋碗,都得去二兩銀子。
抓藥是大頭支出,三個人都病懨懨的,一場病看完,三兩起步。
另有每日的吃喝拉撒,城裡上茅房都按月收費,活著就在花錢。
現在豐州處於飽和狀態,難民裡,有一技之長的是少數,他們來了豐州,找差事難,日子過不下去。
所以常知縣心動,卻沒立刻答應。
想著再等幾天,朝廷再沒動靜,他就接了老李頭的五千兩,捱多久算多久。
江家來得正好。
常知縣想著:江家難以維係了,他一樣去拿那五千兩。李家不敢不給。
江承海走前確認:“這事兒的由頭?”
常知縣笑得像隻老狐狸:“當然你是家哥兒心善,你們父子孝順。”
出了知縣府,江知與就撐不住腿軟。
他挽著父親胳膊,重力都在那頭。
他除卻在家裡,還未跟人談過正事。
那麼長幾串話說完,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江承海帶他到蔭涼處靠牆緩緩,連連誇讚,表示對他刮目相看。
江知與眼含喜悅與期待。
“爹,你看這件事,我能辦好嗎?”
江承海心裡也在打鼓。
他家小魚不是照著兒郎培養的,這麼些年,怎麼溫婉賢淑怎麼養,管家看帳是好手,乾實事還是頭一回。
不過江家是鼓勵教育,他可著勁兒誇。
江知與回家路上,兩腿不再發軟,而是發飄。
到家已經錯過午飯時間——常知縣沒有留飯。
江知與出門,家裡就沒人料理家事,管家也不知他們父子什麼時辰回來,要吃飯,得讓廚房現做。
剛進門,江承海就點菜。
“熱得很,沒什麼胃口,有涼粥嗎?弄一鍋粥,再弄點鹹菜。”轉頭問江知與:“你吃什麼?”
江知與和他一樣。
父子口味相近,熱起來就想吃口涼粥配鹹菜。
王管家笑嗬嗬道:“有,都有,姑爺中午叫人煮了粥,他還弄了幾個涼菜,給我們分了幾碗,那滋味——絕了!”
王管家不是美食家,沒啥詞彙量,想半天,說了一句謝星珩的台詞。
江知與喉結滾動,嘴饞了。
“他做的嗎?”
王管家表情僵住:“不,他原本打算做,嫌熱,指揮兩個廚子做的。”
江知與抬手抵唇,笑顏明豔。
江承海:“……笑什麼,這點苦吃不得,我倆還在中午的日頭下走了兩刻鐘。”
鬼天氣,轎子都坐不得,進去像蒸籠。
江知與便不笑了,唇角壓下來,眼睛還亮亮的。
江承海擺手。
算了,他倆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
“回你院裡吃吧,吃完歇個午覺,彆熬著。”
江知與點頭,跟他告辭。
他在家裡會隨性些,步伐大,也會快走小跑。
江承海從前覺得孩子小,愛活潑是正常的。
回想小魚的表現,又反思,是不是不該讓他學那麼些規矩。
十年苦功,全白瞎。
遇事不決,罵老三。
江承海走半路,踢翻了一隻花盆。
聽風軒裡,謝星珩找了個有穿堂風的蔭涼地兒,擺了張躺椅搖啊搖。
他沒睡覺,正在跟狗崽玩球。
一枚竹編的鏤空小球,他扔出去,狗崽咬回來,孜孜不倦。
江知與看見怔了下,進院裡來,謝星珩就跟他招手,旁邊小桌上是給他留的午飯。
粥還有點微熱,涼菜三碟。
涼拌黃瓜、涼拌豬耳、蒜泥白肉。
剛坐下,謝星珩就給他端來臉盆,裡邊還有幾塊浮冰。
江知與就著冰水洗臉洗手,暑氣消了大半。
喝口清茶解渴的功夫,謝星珩給他盛好粥,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枚鹹鴨蛋,給他剝開了,用勺子壓碎在空碟子裡。
“要攪在粥裡吃嗎?”謝星珩問。
江知與還沒攪過。
他一直很饞亂七八糟攪一鍋的飯。
他很想攪和攪和,重重點頭,“要!”
一口粥裡有鹹的蛋白、綿綿沙沙的蛋黃。他又夾黃瓜吃,另兩樣,眼巴巴的卻不動。
謝星珩給他把肉上蒜泥刮掉,讓他嘗嘗。
江知與為自己的挑食行為感到羞愧。
可他吃得很香很開心。
他想:難怪男人都想娶親,小謝這樣的,他也想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