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成績一般十多天就能出來,往年貼榜,最遲不會到九月。
今年成績遲遲未出,考官們壓力很大。
試卷在謄抄這一步驟,就能把格式出錯、有塗抹的人刷去一批。
餘下的卷子,才是需要考官批閱舉薦的。
往年閱卷步驟是這樣:抽簽分配好試卷以後,各房房官根據主副考官擬作的程文,當做取卷參考,再回房批閱。
第一場考卷優秀者,二場、三場的卷子,可直接加批續薦。
第一場未舉薦,二、三場水平高者,可以連同把第一場的一起補薦。
這個步驟繁複,一方麵保證了效率,另一方麵也保證了公平性,讓其他“偏科”學子能有被取中的機會。
今年不一樣。
第二場的題目太過主觀,看考生的立場。
立場問題,無須細說,錯了就“落卷”。
往年的“落卷”,還有主考官“搜閱”,有概率從其中取錄。今年直接斷絕了這個可能。
依著這個閱卷流程來說,他們要比往年的速度快。
刷下去的不用看其他兩場,餘下的人又不多。
可在場的考官們,隻有少數房官是純粹的文人學士,餘下的各有黨派。
他們想要保留一批人才,今年不錄用,來年再錄。
有的攪渾水,悄悄留出“差生”。
這樣一來,就有很多考官故意落卷。而其他不知情者,還在兢兢業業捕羅人才。
裡頭的信息差,導致取中者參差不齊。
大堂對卷,考卷的質量,讓在場眾人都沉默了。
主考官孟培德不填榜,發了好大的脾氣,叫他們集體搜卷。
“科舉是掄才大典,是為朝廷選拔人才的!我不管你們是什麼黨什麼派,哪個敢薦既沒學識又沒才乾的卷子,我便要問問皇上和太子,這人才是給大啟朝選拔的,還是給你們哪個人選拔的!”
搜卷就在大堂進行,孟培德巡場,看他們搜。
每屆科舉取中者有限,落榜者眾多,當眾看,也是落卷多,補錄少。
孟培德精力有限,盯不住所有人,看所取試卷的質量有所提升,臉色緩和。
他稍作休息,再次巡場,隨機挑了個竹筐,撿裡麵的落卷翻閱。
今年考題很極端,文采好的人,不一定有實乾,同一人寫的卷子,好壞兩極分化。文章寫的一團錦繡,時事答得一塌糊塗。
孟培德幾天閱卷下來,審美疲勞,也養出了新的閱卷習慣,他先看策問,再閱經史。
這一看,倒讓他看見了一份好的。
在一堆引經據典、不知所雲的湊字數的卷子裡,出來了一個言語樸實,文字深刻,道理清晰明了的卷子。
三策合一的答法也很特彆,一張張看完,酣暢淋漓。
問錢糧,他列舉了幾樣,樣樣落在了實處。
因地製宜,大興農商
,是核心內容。其他還有尋良種、搞增產、製好肥,做“農業科普大全”,教百姓種地。
稍提一句“田地所屬”。不是自己的田,鞭子在身上抽,也就是表麵努力。
問商貿,又引用了上一題的農商,同時再做其他內容補充。手工業、小商品、重工業發展,同樣能帶動經濟。
三題本來就有密切的關聯,他又能把商貿的工業發展,跟第三問的水利結合。
水利建設,一聽就需要大把的銀子大量的人。答題者提出來了另一種思路,將“建設”與“工程”結合,讓這個令人頭疼、難以切入,哪裡出問題就把補丁打到哪裡的難題,拆解成了一個個的小問題,逐步解決。
孟培德公正客觀的來說,三合一的答法,隻是特彆,並不是唯一。
三題都言之有物,環環相扣,才讓他另眼相看。
他看了就生氣,回頭就把卷子扔給落卷的房官看。
“你給我說說這卷子為什麼落了?”
房官跟他看的順序不一樣,他拿了卷子,先看的經史。
他懵懵的:“這題能過嗎?”
孟培德見狀,拿起這份卷子,往前翻兩張,看經史。
他沉默了下來。
文章是能傳遞筆者文思的,是文意暢達,還是磕磕巴巴,不用細看,打眼一瞧,心裡就有數。
孟培德看在策問三題的份上,擰著眉頭,把這份卷子看完,一並把答卷人的另兩場試卷補閱。
經義題還不錯,能拿個及格分。經史就……不想說。
第二場考的立場,他的立場沒問題,答題思路同樣讓人眼前一亮。
祭祀這題,答得像個老油子。孟培德不喜歡。
判五道很不錯,處理方式圓滑之餘不失溫度。
他反複看了好幾次,經史怎麼就這麼爛???
三五百個字真的憋不出來嗎???
怎麼東拚西湊的,一句正經話沒有!
但凡扣一點題,他閉閉眼就給放了。
他站大堂上,為一份卷子,臉色變了又變,把卷子放桌上,毛筆都拿起來了,“取”字愣是寫不下,臉色憋得難看。
其他考官見狀,紛紛起身過來參閱,也都神色複雜。
這幾天裡,他們都批過幾份才乾高於才華的卷子,但有才乾的人,才華總會及格,他們的卷子都取錄了。
眼前這份卷子,是他們見過的頭一例才華不及格,才乾卓群的。
有人疑惑:“他怎麼考上秀才的?”
全場考官:“……”
好問題。
孟培德是主考官,上聽聖意,知道本次科舉,文采是其次。他捏著鼻子取錄。
看天意吧。
能湊上數,給他記最後一名。
湊不上數,就送他幾本史書。回去好好讀。
搜閱結束,考官們先吃飯,趁著勁頭在,晚上燃燭,孟培德把所有試卷,按五經房分
,數量相差不大,無須剔除。
那份又爛又不錯又非常優秀的三拚卷子留了下來。
他不知怎麼的,竟然鬆了口氣。
取錄已定,再拆號填榜。
末次的排名無須再議,年年起爭議的是前幾名。
五經房各有魁首,再要選出解元。
孟培德沒參與議論,隻要交上來的卷子質量合適,他都批。
這裡定下,於八月二十六貼榜。
八月二十五這天下午,考官們才拆號寫榜。
用定好名次的草榜,從監試官那裡調取墨卷。
堂內人數眾多,考官、監試官之外,還有監臨、提調官、提學道、內外簾官等人在場。
朱卷、墨卷查驗無錯,再拆號。
副考官在朱卷上寫名次與考生姓名,主考官在墨卷上寫名次。
書吏唱名,滿場捧卷走著,確認無誤,記錄在榜。
孟培德盯著本次科舉最後一名的墨卷。
謝星珩,昌和府豐州縣的考籍,籍貫在延平省下屬的楓江縣。
楓江縣今年發了大水……
他突然釋懷了。
鹿鳴宴上再看看。
鹿鳴宴在張榜之後的一天,宴席上,考官們連同其他在貢院有職責的人,都要參加。
貼榜這天,貢院之外,早就人山人海。
謝星珩在家睡懶覺,不去看——天冷了,被窩開始封印他了。
他不急,有的是人急,鏢局的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清早的,到處都是人影在轉來轉去。
江知與晨間跟夫君溫存時,都被哄得不著急了——急什麼,又不是第一個趕去看了成績,就能榜上有名。
急吼吼過去看,考不上豈不尷尬?
出來取個早飯的功夫,江知與急了。
他倒不是著急看成績,而是著急怎麼哄夫君開心。
他記得剛考完那陣,謝星珩說過答題情況,隻第二場信心滿滿,餘下的都不太行。
考不上……
考不上也沒關係。
這話說太多次了,小謝要是不在意,怎會多次提起?
馬上就要看見成績了,可彆說中了。
江知與皺眉沉思。前天放晴,他請人來家裡,給謝星珩踩背按摩。
謝星珩沒想到古代就有這服務,舒坦得直眯眼。
江知與招呼來喜:“還是上次那個小劉,你把他請來。”
再弄點好吃的、好喝的,京城有好幾個戲園子,也帶小謝去逛逛。
不久之後就要返鄉,也帶小謝去街上鋪麵裡看看,帶些東西回家做禮物。
這些哄人的法子,考中了也能用。考中了就是慶祝!
他進屋放下早飯,也不拖著謝星珩起床,招呼一句,就匆匆出門。
謝星珩:“……”
倒是陪陪我啊。
一個人躺著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