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老三府上拜訪的日子在九月初五。
江知與把程明的密信事宜跟何鏢頭商定,夫夫倆行李也收拾妥當,隻等著去三叔府上拿個斷親書。
小謝說他有十足的把握,江知與好奇得厲害。
這天清早,天晴無雨,江知與換上了玄色武師袍服,對鏡修飾眼型,把他較為柔和的桃花眼,修得有棱有角,一顰一笑,都顯淩厲。
謝星珩跟他同款衣服:“我其實不喜歡書生的袍子,累贅得很。”
江知與知道。
“等回家,叫裁縫來家給你量尺寸,做幾件窄袖襖子。”
在京都不方便,都是買的成衣。
去彆人家裡拜訪做客,要帶些薄禮。
江知與照常來,拿了食盒,裝了五色糕點。
往年去三叔家裡,這份禮的形式不重要,隨禮帶去的銀票才是重頭戲。
這回沒有銀票。江知與心裡很是暢快。
終於不用給他們送銀子了。
夫夫倆坐馬車出門,車廂裡坐著,謝星珩愛抱他,這麼點距離,都要把手搭他腰上放著。
江知與腰細,謝星珩的胳膊能繞到他腹部,抓著他腰帶上懸掛的飾品把玩。
下巴也靠在他肩上,十分親昵。
江知與想要做點準備,過去以後好打配合,不能讓夫君單打獨鬥。
謝星珩笑道:“我有些猶豫,怕嚇著你,不敢說。”
怕嚇著他,就更要說了。
等下到地方,他嚇傻了,斷親書不就拿不到了嗎?
謝星珩坐正了些,跟他咬耳朵,簡單說幾句,把江知與眼睛都聽圓了。
江知與半晌沒吭聲,還把在他腹部揉圈圈的手摁住。
真是成長了,他心上震動,身體發顫,腦子卻無比清醒。思緒比平常還快,幾經思索,他重重點頭:“就這麼辦!”
謝星珩親親他臉:“彆怕,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的。他能以權、以孝壓人,我們就能當潑皮無賴。”
江知與放鬆了靠在馬車箱壁上,腰上枕著謝星珩的手臂,他說:“我不是特彆怕。”
經過事了,心變得堅定。
父親跟爹爹都支持他,夫君也在陪著他。
那些束縛著他的恐懼,無知無覺裡轉化為無形的鎧甲。
他無需害怕,他又不是孤身一人。
江老三的府邸附近都是官員宅邸,前街空蕩,後巷小攤與貨郎多。
他們敲了前門,隻得從側邊小門進。
府上小廝傲得很,從始至終都抬著下巴,用鼻孔看人。
江知與對此見怪不怪。
從前過來,他總是不安,還沒正式進府,就為他會麵臨的惡作劇緊張不已,又思索著怎樣藏著,才不會讓父親跟爹爹發現。還怕堂哥被支開,他變得孤立無援。
有幾年沒來,那些事都變得模糊,想起來心上猶有憋悶,卻不是情緒的
主宰。
他四處打量,看府上風光。
天子腳下住著,皇城遍地是官,還有數不清的皇親國戚。
三叔官居五品,在這片地上隻能低調做人。
年年送來的金銀財寶,到府上中轉一番,就轉手送出,四處打點。
他官路順暢,應當也有銀子到位的原因。
宅院各處都小,細致的景擺不下,隻能在細節多費心。
牆壁上多有石雕,窗格樣式精心設計過,從正堂經過,窗格上大多都擺放了花瓶、花盆,甚至有吊籃,藤蔓蜿蜒,很是精巧。
花園小,隔開了前院與後院。
江知與跟謝星珩都把目光看向了花園裡唯一的假山。
在這座假山裡,冬桃聽見了餘春至跟薑楚英的對話。
往假山靠近,視角裡突地擠進一座二層小樓。
這是餘春至的春枝院。
夫夫倆抬頭,看見二樓上,有個夫郎倚欄靠著——是餘春至。
餘春至長相是俊秀型,更像文氣的書生郎。
他在二樓沒動,淡淡瞥一眼,就收回視線,欣賞入秋蕭條的景色。
再往裡,江致微就出來了,見到他倆笑得很是真誠。
“擺了兩桌酒,廚房還在備菜,我們先去拜爺爺奶奶,然後去見三叔三嬸。”
見完也該開席了。
江知與有陣子沒跟堂哥見麵,重逢後不自在的感覺依然在。
江致微還打趣他:“現在不用跟著我了,你嫁人了,有夫君陪著了,哈哈哈哈。?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江知與心頭酸澀。
他覺得堂哥也好可憐。
他扯扯嘴角,也笑:“三叔等下肯定會留你們說話的。”
江致微知道其他弟弟妹妹都愛欺負江知與,他提前警告過了。
小魚不是從前的商戶子了,他現在是舉人夫郎。
從前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鬨,親戚的情分在,大房矮一頭,忍就忍了。
成親過後,就是大人。再這樣胡鬨,他也要找三叔三嬸要個說法。
“沒事,他們不敢的。”
謝星珩聽他們兄弟打啞謎,心念一轉,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無所謂。
他會出手。
見爺爺奶奶,是江知與有記憶以來,最輕鬆的一次。
沒有刁難,沒有辱罵,甚至沒有陰陽怪氣的拿話刺他。
當然,話頭也不在他身上。
二老都拉著小謝說話,新科舉人的魅力無窮大。他們急需確認,入贅以後,這個功名,是記在誰家。
謝星珩言語滴水不漏:“記在大房,我嶽父家。”
大房,他嶽父,就是江承海。
江承海是他們大兒子,那就是一家。
他們頓時樂開了花,給謝星珩好重一份見麵禮。
錢袋子沉甸甸的。
江知與沒有收到禮物。
他動了動耳朵,隱晦撇嘴。
都不用打開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聽聽響,就知道裡頭全是銅板。
看這錢袋大小,至多裝兩百文。
湊吧湊吧擠一擠,多裝十文,湊三錢銀子。
謝星珩出門才打開看,一看就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
“太小氣了吧?”
江致微也看了眼,臉色頓時尷尬起來——前陣子,爺爺奶奶還想把棺材本都給他。
他為了家庭和睦,幫忙打圓場。
“二老住在府上,平時少出門走動,手頭緊巴。”
謝星珩服了他。
這都能睜眼說瞎話。
轉進主院,見江老三跟他媳婦。
江知與最近補充了信息。
三嬸夏元儀的娘家,近幾年顯了頹勢。
她哥哥沒扶起來,在禮部有個閒差,負責接待外賓。
有外賓來朝,這就是個肥差。
大啟朝國威漸弱,已有三年沒有外賓來。閒得不能再閒。
閒差撈不著油水,家裡連點貼補都沒有。
她弟弟是個標準紈絝,連著兩年說親,小縣官的女兒,都沒說上。小哥兒倒有一個,他們家撐著門麵,認為官家娶夫郎做正房,不入流,推了。推了以後,弟弟就還單著。
她父親三年前告老,退下以後,人走茶涼。
連帶著她在江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夫妻二十多年,也叫她嘗著不受待見的滋味。
江老三嶽家失勢,兩家都沒有優秀後輩接班,家族榮光到了頭,成為夾縫中的炮灰,也情有可原。
江知與戴了勇士符,見官可以不跪。謝星珩不必說,才考上舉人,更不用跪。
兩人隻是行了晚輩禮,江老三早知道謝星珩傲氣,沒在意。
他跟夏元儀也給了一份見麵禮,比兩個老人大方。
夫妻倆合一件禮,是一盒徽州墨。
謝星珩收了,交給江知與幫他拿著。
江老三把他倆的互動看在眼裡。
謝星珩很尊重江知與,進門開始,就一直微微落後小半步,以江知與為尊,時不時眼神對視一下,看看江知與的意見。
贅婿的姿態穩,全然看不出印象裡狂傲無匹的樣子。
江老三叫謝星珩跟江致微去書房聊天。
江知與鬆開謝星珩的手:“你去吧,我跟三嬸坐會兒。”
謝星珩捏捏他手:“有事就喊我。”
江知與武力值比他高,以前受委屈是顧慮多,形勢逆轉,他們衝著撕破臉來的,自是不用受委屈的。
他點點頭,為了讓今天“凶凶”的形象穩固,隻淺淺笑了下。
這般冰冷又淩厲的氣質,讓他跟宋明暉有八成像。
真不愧是親父子。
江知與目送他們出門,自顧坐在了左下第一張椅子上。
不喝茶,不吃糕點,也不搭理夏元儀,單單捧著墨盒,四下張望
。
主院布置更顯主人審美。
夏元儀是書香門第出來的,江老三又愛附庸風雅,院落還小,整體依然是利用木製品來布置。
中堂掛畫,兩壁貼字,桌椅樣式樸素,精簡到了極致。該複雜的,全在八寶架、窗格上下功夫。
疏密得宜,清新淡雅。
江知與識貨,字畫都是真跡,木料都是這個品級能用的最好的貨色,瓷器多是官窯出品,更有一尊多彩琉璃花盆,水培著一株吊蘭。
這份簡雅,都是金銀堆出來的。
他不說話,夏元儀也懶得搭理他。
總不能江老三對她吼吼,她轉頭連個商戶家的小哥兒都要哄著吧?
一種沉默,蔓延兩頭。
書房裡,江老三的取名癮犯了,他給江致微取表字“守拙”,給謝星珩取表字“藏拙”。
謝星珩還好,單純無語,翻個了白眼:“我有表字,叫敬之。”
江致微臉色就不好看了。
他對名字敏感,他現在的名字都是後來的改的,要他謹小慎微的活著。
一直沒有取表字,也是想要大氣謙遜點的字來互補。
三叔倒好,叫他守拙。
守什麼拙。
守著他的拙劣過日子?
江老三給長子取的表字叫“萬川”。
這番對比,更讓江致微心理不適。
江致微張口胡謅:“我也有表字,叫玄之。”
江老三:“……”
他轉而跟謝星珩聊天。
第一次見麵,各方麵印象落實,他要看看謝星珩的立場,以此決定要不要把謝星珩的仕途毀掉。
謝星珩最不怕套話。熱情、禮貌、一問三不知,裝傻本事一流,還會胡說八道。
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
他也適當給出信號。
“三叔,你是應該對我好一些,我嶽父對你有供讀之恩,這些年沒少給你送銀子。你嘛——你厲害,連他的獨哥兒都要害。”
江老三臉皮掛不住。
“你胡說什麼?你又知道什麼?”
謝星珩笑而不語。
跟人吵架,尤其是故意把對方激怒,戳著痛點講話的時候,他越是淡定、得意,對方越是怒火升騰。
江老三有意轉話題,一看謝星珩的臉就忍不住,再看江致微也在場,硬生硬氣,晚了好一陣找補道:“大哥不是給我送銀子,是給爹娘的孝敬。”
謝星珩嗤笑,從懷裡掏出一隻錢袋子,扔過去給江老三看。
“堂哥可說了,二老長居府裡,手頭沒有閒錢,那他們銀子都花在哪裡了?三錢銀子好意思給,還搞這麼一串銅板湊數,壓我懷裡沉甸甸的,好大的禮!”
江老三被他氣到:“長輩給你,你就收著!你要嫌少,你就厚著臉皮再伸手要!第一次上門,你這般作態,小家子氣!”
謝星珩抓重點句子:“我真的可
以伸手要嗎?”
江致微再旁邊急得揮手,找不到插話的時機。
他都不明白,怎麼一言不合就吵起來了。
眼看著三叔要因這句話動肝火,江致微直接站起來,一把拽住謝星珩胳膊:“三叔,我還沒帶他去見見弟弟妹妹們,等下一起吃飯,還是先認個臉,我們就先走了!”
江致微艱難維係家庭和睦,所作所為,卻讓江老三心生不滿。
——向著大房情有可原,連個贅婿都哄著,軟了骨頭!
江老三冷聲道:“我倒要看看,你給弟弟妹妹們,準備了什麼見麵禮。”
謝星珩的臉皮超乎他的想象。
謝星珩甩開江致微,走到書桌邊,從桌上把那隻已經打開、有銅錢漏出的錢袋拿走了。
“這就是我待會兒給的見麵禮,所謂上行下效,爺爺奶奶給我做了好榜樣,想必您是不會介意的。”
桌上還有幾文散錢,謝星珩沒拿,大方道:“給您買茶喝。”
江老三目光沉沉,看他們出了書房,把桌上銅板都掃到地上。
這麼濃鬱的敵意,此子斷不可留。
他是文官出身,打打殺殺的做法不在考慮範圍,他在這個官職待久了,也習慣用前途折磨人。
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入仕,夢全碎。
什麼理想,什麼抱負,都要被磋磨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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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星珩來得巧,遊廊前麵,江萬川為首的四個人,把江知與圍著。
他們要看勇士符,也知道江知與的香袋裡都是金銀,想一並扯下來。
江知與沒躲,誰伸手,他就攔誰。
手下一抓,就穩穩捏人手掌,大拇指往虎口中心的穴位使勁猛壓。
受疼的人叫出聲,其餘人想幫忙。
江知與扯著人,把他甩開時,一並撞開後麵來的人,再左右手並用,一手拉一個,繼續按他們穴位。
再把他們都推到江萬川身上。
他們沒有想過江知與會反抗,痛裡帶著驚愕,然後是“威嚴”被挑釁的惱怒。
江萬川拿話激他:“隻是嫁個舉人而已,就算他跟你長長久久又怎樣?能當官再說!”
江萬川最愛這樣子講話,他知道江知與在意什麼,拿家人說事,江知與就得站著挨打,事後還不敢說。
江知與也拿話刺頭:“哦,我不懂,原來三叔的權利這麼大,連他的兒子都能決定天子門生的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