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嘛,到哪兒都有資格任性,太容易到手,玩起來也沒意思。姑且就等她三日,叫她自己醒醒神,是去掖庭等死,還是跟他享福。
不過經這一遭,買賣可就翻倍了。到時洞房花燭夜,她再怎麼哭,他可都不會手軟,就算把人折磨出毛病來,也隻能怪她自己當初不識抬舉。
活該!
想想那副嬌軀跪在他麵前楚楚乞求的模樣,姚新彎了唇,步子輕快起來,早些回去複命,自己也好補個覺。剛至月洞門,一團黑影忽然從頭頂罩下,繼而小腹就被狠狠捶了一拳。他還沒來得及呼痛,又被扛到肩上。
一路顛簸,天旋地轉,胃裡跟大鬨天宮一樣直反酸水。待落地,除去頭上麻袋,姚新已經去了半條命,齜起牙就要罵。
可話都到嘴邊,又叫他生咽回去。
昏暗的一間小屋,鴉雀無聲,四角皆未掌燈,隻前方一扇軒窗洞開,料絲燈在簷下“吱扭”飛旋,照出亂雪和狂風的走勢。
寒意鑽筋鬥骨,旁人雖極力克製,仍控製不住發抖。
窗下那人卻巋然不動,長身箕坐在案前,背脊英挺如劍,輪廓深刻分明,宛如刀斧自黑暗中劈鑿而出。
燈火斑駁,透窗潑了他滿身清冷的光,衣袂長長地鋪陳在身後,金雲龍紋隱約流淌著細碎的輝煌。
姚新瞳孔驟縮,忙不迭跪好,腦袋“咚咚”往地上撞,“奴奴奴才叩見陛下,陛下萬歲。”
那人像是沒聽見,兀自悠哉悠哉地剝著一碟炒鬆子。
平相不佳的全部剔除,餘下的都是大小一致、色澤均勻的上品。清脆的“咯吱”聲在屋裡回蕩,靜謐中越見清晰,薄刃似的劃過心頭。
每響一聲,姚新便抖一下,篩糠似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麵,冷汗都鑽到磚縫裡去。屋內燃著上好的安神香,依舊無法安撫他狂跳不止的心。
深更半夜,陛下不在養心殿好好歇息,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還有……這裡到底是哪兒?!
不待他琢磨明白,邊上就過來兩人,各架起他一條胳膊,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不由分說地往長條板凳上拖。
這是要乾嘛,宮裡當差的都清楚。
姚新嚇得三魂離體,七魄升天,腦袋空白一片,想問個為什麼,好歹死明白些,卻隻會直著嗓門哭叫:“陛下饒命!”
餘光一掃,對麵殿宇頂上的一隻純銅雀像透過窗口,豁然紮進他眼底。幾乎是在一瞬,他眼睛就瞪到最大,忘了喊,忘了哭,甚至連該怎麼呼吸都忘了。
等回過神來,人已被死死摁在板凳上。碗口粗的木棍,表麵還林立著尖銳的棘刺,大冷天裡“咚咚”砸下來,跟剁餃子餡似的,頃刻間血肉翻飛。
夜深人靜,淒厲的慘叫更顯歇斯底裡,刀子般鑽進耳窩,大家不約而同閉上眼,額角掛汗。
衛燼仍是一派雲淡風輕,低著頭,閒閒地剝他的鬆子,從始至終,連眼皮都不曾抬過。唯有當一小片沾著血的碎布飛濺到案麵,他才輕折眉心,捏著玉碟邊緣,往自己身邊拉。
董福祥袖手立在當中,覷覷前麵,又睃眼後頭,翻著白眼無聲長歎。
惹誰不好,偏要惹銅雀台,那位主兒是尋常人招惹得起的嗎?
要知道,這座銅雀台,本就是陛下潛龍時,特特向先帝討來,為薑姑娘改建的。裡頭一草一木,一樓一閣,皆是他徹夜點燈熬油,一筆一筆親手描繪。
就因為薑姑娘畏寒,住不慣東宮。
論資曆,董福祥也算陛下身邊的老人,陛下的心思,沒人比他更清楚。可輪到這位薑姑娘,他也犯了難。
還記得三年前那晚,少年從薑府回來,像完全變了個人。一夜間退去所有青澀,不再笑,更不會哭,對什麼事都懨懨的。一雙眼浸滿世情和仇恨,看人的時候,就算不說話也長滿了刺。
明明當初蒙冤,遭千夫所指,他都不曾這般狼狽。
外頭的狼,不會因為你被圈禁在了籠子裡就輕易放過你。
這三年,不知道什麼時候,身後就會有暗箭飛來。他們手裡能用的人不多,往往防十箭,要漏三箭。每漏一箭,都關乎生死。
饒是如此,陛下還是分出人手,暗中庇護銅雀台。
隻因他聽說,先太子待薑姑娘並不好。
這兩個月,說出去都沒人相信,臥薪嘗膽三年終於熬出頭的天子,放著奢華舒適的養心殿不住,每日跑來這座角樓喝西北風,守著那遙不可及的一點光,一坐便是一整夜,風雪無阻。
叫人說他什麼好?
“唉……”董福祥無奈地搖搖頭。
姚新隻剩最後半口氣,董福祥揮了下拂塵,讓人停手,自己上前質問:“陛下從未降旨讓薑姑娘搬離銅雀台,你哪來的膽,敢做陛下的主?”
姚新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人趴在板凳上痙攣,嘴倒還硬著:“奴、奴才冤枉啊……奴才當真是接到了口諭,才……”
咯吱——
短促而響亮的一聲,天雷勾地火般在空寂的屋子裡徘徊,彌久不散。好好一顆鬆子,皮剛剝了一半,就這麼毫無征兆地被捏碎,風一吹,連皮帶仁全散作齏粉。
氣氛徹底凝滯,眾人越發矮下腦袋,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姚新汗如雨下,想起那顆被釘在宮門上的人,一股惡寒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仿佛被捏碎的不是鬆子,而是自己的腦袋!
當即便改了口:“是太後娘娘!”
衛燼長而直的劍眉幾不可見地一軒,不置可否,從碟子裡重新揀了顆鬆子,繼續去皮,嘴角勾著意味深長的笑,動作越發疏懶。
當了皇帝的人,心思都難測,旁人便是窺見天顏,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姚新給的回答在他們意料之中,隻是該怎麼辦?
底下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董福祥斟酌了會兒,塌身拱手問:“陛下,是派人過去告訴薑姑娘,讓她安心在銅雀台住著,還是乾脆給她換個住處?”
比如坤寧宮就很是不錯。
剝鬆子的手倏地停住,冷光自他修狹的眉眼中斜射而出。
董福祥忙垂首,“奴才妄言了。”
衛燼冷哼,目光調回到鬆子上,指尖摸了一圈,卻如何也找不到皮上的開口。心到底是亂了,他閉上眼,悶聲沉出一口氣,仰頭望向窗外。
料絲燈照亮他麵頰,劍眉星目,薄唇挺鼻,無可挑剔的一張臉,連眼睫投落的陰影也似天人描繪。燈火為他鍍上一層柔軟的光,眸底卻凝著皇城禁宮最深沉的黑,金芒落入其中,亦如墜深淵,不起半點波瀾。
這麼大的雪,除了一扇亮著朦朧幽光的窗,什麼也瞧不見,偏他還盯著不放。眼裡少見地露出幾分經年的倦意,似無奈,似落寞,不像在看窗,更像在注視一段塵封許久的過往。
沒多久,這光也滅了。
掐著鬆子的修長手指繃緊,屈起的線條似張弛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情愫。
欲說還休,又克製不住。
但也僅是片刻,他便恢複平靜,低頭繼續慢條斯理地剝他的鬆子,薄唇扯起一點冷笑,單寒的聲音宛如冰線,悠悠劃破雪夜洶湧的風。
“長點記性,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