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準臭脾氣上來,索性讓人把屋都給拆了,誰也甭想住!
明明自己一道聖旨就能解決的事,偏要七拐八彎地跑長樂宮來勞煩她。
為了能光明正大地見一個人,硬是把全帝京的閨秀都給請了過來。
好不容易把人騙來了,又裝作漠不關心,到底想怎樣?
太皇太後揉著眉心,無計奈何,想起兩個月前這孩子剛回來那會兒,眼底那抹笑又不禁泛起些許澀。
從前多麼鬨騰的一個人啊,怒馬鮮衣,飛揚恣肆。身上那股衝勁,連她這把老骨頭都情不自禁深受感染。才三年,就叫搓磨得沒了模樣,穿一身孝也掩不住通身戾氣,跪在自己父皇屍首麵前,也沒半點應有的哀傷。
她是太皇太後,是先帝的嫡母,他的皇祖母,親眼見證這場血洗,原是該厲聲痛斥的。可麵對他,她到底忍不下這心。
若說苦,這三年,當真沒人比他更苦了。
還記得他剛被押去西苑那會兒,自己還去看望過。
都被貶為庶人,眾叛親離了,他還嬉皮笑臉地跟她貧,一點不把幽禁當回事。問他原故,他倒是一揚眉眼,自信滿滿,“她不是還在等我嗎?有她在,我便沒輸。”
那時她還欣慰來著,誰知後來竟……
就在今早,他尋自己幫忙的時候,她還問過他:“恨嗎?”
他說:“恨。”
回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也是,能不恨嗎?
他把那丫頭當作黑夜裡唯一的燈,可她卻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狠心地熄滅了。
隻是既然這麼恨,又為何還是她?
不待自己開口問,他就望著窗外的紅梅,先答:“孫兒恨自己無能,當初沒能護好她。”
卻是沒有埋怨那丫頭半句。
當時陽光正盛,她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是那望著梅花、冰冷中微微動容的眼神,卻是深深篆在了她心頭。
窗前一盞白玉香爐快燃儘了,宮人碎著蓮花步過去續上。
一枝紅梅敧伸到窗邊,從雕花的鏤空裡探進來。細細的輕煙向上升騰,遇著花枝,便一圈圈蕩起漣漪。
太皇太後支頭瞧著,菩提在指尖一顆一顆盤撥,半晌終於釋然地笑了。手腕一翻,她把菩提收回袖中,不疾不徐道:“既然薑二姑娘已經起了頭,沒得就這麼草草收場的。”
“囡囡,你琴技一向不錯,哀家也有些時日沒聽你撫琴了。不若就趁這機會,給大家奏上一曲,就彈那首《梅花三弄》。這曲子應景,也最適合你,如何?”
囡囡,是太皇太後私底下對薑央的愛稱。
底下靜默了一瞬,立時炸開鍋,雖都沒言聲,可穿梭往來的眼神都飽含深意。
太皇太後何許人也?
宮裡第一講規矩、重禮數。年輕時就以治軍嚴苛出名,如今避居長樂宮,也從未懈怠。似這般當著大夥兒的麵,公然與誰表示親近,幾十年來還是頭一遭!
同是薑家的孫輩,一個隻隨大流喚薑二姑娘,另一個卻是親昵地喊“囡囡”。
還有那句“最適合你”,原本不說也不耽誤前話的意思,可說了,那就有得聊了。
《梅花三弄》乃是讚頌梅花淩寒獨自開的高潔,說這曲子最適合薑央,可不就是暗暗把人家誇了一通?
至於誰不適合……
大家不約而同把視線搬到夾道當中、臉都要黑成鍋底的薑凝,心中感慨萬千: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麼平平無奇的一句話,把自己的立場擺清楚了不說,還把人損了個無地自容,就差把“你不配”三字直接貼人腦門上了!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適才薑凝之舉已然招惹眾怒,眼下既有機會打她的臉,且還能討太皇太後歡心,大家何樂而不為?
況且論琴技,薑凝是師承琴聖之徒不假,可薑央卻是貨真價實、琴聖的關門弟子。按輩分,薑凝還得尊稱人家一聲“師叔”呢!
遙想當年一曲仙音,叫多少人魂牽夢縈,還引得黃鶯出穀,繞梁長鳴,欲與她一爭高下。
橫豎都要聽曲兒,為何不聽個更好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久聞薑大姑娘琴技超絕,今日能沾太皇太後的光聽一回,當是三生有幸。”
“都是自家姐妹,想來薑二姑娘也不會有異議。”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越發鬆快。更有甚者,還當著薑凝的麵,優雅地撫起了掌。
薑凝脖子都氣粗一圈。
當初背信棄義的明明是薑央,怎的現在一個兩個都向著她說話,連太皇太後都這樣。被圍著戳脊梁骨的反倒成了自己,憑什麼?
她是求而不得,那廂薑央得了,還如墜夢中,驚得不輕。
說句難聽的,她今天就是覥著臉上門找靠山的。希望有多渺茫,她心裡有數。原本都已經做好被一頓奚落、轟出門去的準備,熟料現在竟然……
大約是這段時間失去了太多,以至於幸福突然降臨,薑央都不敢相信,忐忑地望向上首。裙絛在手裡攥了又攥,叫冷汗泅濕一片。
太皇太後似看穿她的想法,倒是半點不介意她的懷疑,還莞爾朝她點了下頭。笑容沉在早春微醺的光景裡,似鍍上一圈回憶的金邊,虛虛實實,給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薑央不知該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就像撥雲見日,一道光徑直照進她心坎裡,不自覺間,眼眶已泛起潮熱。
原以為這輩子,自己注定要孤軍奮戰到底。
可最艱難的那三年,雲岫沒走,陪她守著空蕩蕩的銅雀台,熬過一個又一個膽戰心驚的夜,無怨無悔;性命攸關之際,太皇太後來了,不計較她之前的背叛,還幫她出頭。
她不是銅牆鐵壁,一路走來,也會有支撐不住的時候,也曾借酒澆愁,埋怨老天爺,為何對彆人那麼心慈手軟,卻獨獨虧待她。
可命運拋給她一個接一個磨難,最後到底是給她留了一片小小的暖。
至少這一刻,她是真的已經釋懷不少。
落在身上的陽光,也終於有了真實的溫度。
她起身正打算謝恩,太皇太後又轉向身側,“陛下意下如何?”
薑央呼吸一滯,才剛落定的心,又“咚咚”撞跳開,比剛才還劇烈,直奔嗓子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