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娘娘讚她是“閨秀典範”,懂規矩,識大體,可“典範”哪是那麼好當的?為了練習儀態,從小到大,她不知摔碎多少個碗,才終於能從容不迫地將每個步子都落到剛剛好的位置。
倘若可以,她也想跟薑凝一樣無所顧忌地放肆。可是能怎麼辦呢?
母親已經不在了,她再不乖順些,家中可還有她容身之處?況且還有弟弟呢。
然而這樣的理由,衛燼從來不覺得是理由,拽著她的手,固執地一遍又一遍追問。
薑央脾氣再好也受不住這樣,瞪著眼胡扯道:“你總偷吃我的鬆子,討厭死了!”
當真是不能再敷衍了。
也是第一次,薑央在少年臉上看見了失望和憤怒。
自那以後,窗台上便再沒了那個桀驁散漫的身影。去文華殿聽講,抑或是禦花園散步,她也再沒碰見過他。
那時薑央才知道,有些人不是真的閒,隻是為你,他總能抽出時間。
擺脫了一個大/麻煩,她該高興才是,可薑央如何也笑不出來。每日醒來,都習慣性地抬頭望向窗戶。窗台空空蕩蕩,她心也空空的,像被人無端挖走一塊。
饒是如此,這事還是叫薑凝捅到了父親那兒。
當晚,薑央就被罰去跪了祠堂。
她還記得那是個冬天,祠堂冷得像冰一樣。即便隔著蒲團,寒意仍咬牙切齒地從膝頭往上鑽,直要掀了天靈蓋。
薑央沒吃飯,又冷又餓,不到半個時辰,人便搖搖欲墜。歡聲笑語不斷從暖閣方向傳來,比刀子還鋒銳,是薑凝在陪父親用膳。
她忍了又忍,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這時候,倒忽然很想念那個總在課上朝她丟紙團的人……
也就是在這時,外頭突然來了聖旨,封她為太子妃,賞了一堆綾羅綢緞,待及笄便正式成婚。還命父親攜全家上大相國寺,為她祈福半月。
風水輪流轉,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輪到薑央在屋內舒舒服服地沐浴用膳,薑凝嗚嗚咽咽跪在大雄寶殿,迎接幾百雙眼睛的打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次日,這事便傳遍帝京,大家都道她命好,可哪有那麼巧的聖旨?
想著那日少年離去的背影,薑央心裡五味雜陳,想著是不是該尋個機會,進宮道一聲謝,熟料他竟先來了。
還是那個熟悉的牆頭,天上飄著細雪,底下開滿梅花,風一吹,落紅點點。
少年一身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原本白皙的臉頰曬黑了些,頸側還有一道淺淺的傷。
聽說那天晚上,他不顧阻攔,堅持上禦前請旨賜婚,狠狠挨了一頓訓,還受了罰,被丟去校場曆練。按腳程,應該後天才抵京,沒想到今日就回了……
三十大板,饒是久經沙場的將士都扛不住,他卻一臉不在意,眼底布滿血絲,望著她的笑眼卻始終熠熠生輝。
“誰說你沒資格放肆?我是太子,我準你放肆!”
說罷便丟給她一個荷包。
是一袋剝好了皮的炒鬆子。
品相不好的都已剔除,餘下的每顆大小都出奇一致。
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練個字還要太傅三催四請。薑央幾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帶著傷,坐在桌前,拿出十二分耐性,一點一點將鬆子仁從殼裡剝出。好不容易攢出這麼一小袋,還要裝作滿不在乎地丟給她。
潮熱在心底翻湧,衝上眼眶,薑央不禁哽咽,含笑對他說:“謝謝。”
素來沒皮沒臉的少年,竟難得紅了臉。大約是沒料到她會這般坦誠,他有些受寵若驚,支吾半天,卻是偏頭不屑地哼道:“我、我就是把之前欠你的鬆子還給你,沒彆的意思。”
可眼梢瞥過來的餘光,到底把他出賣了個乾淨。
原來霸道的少年,也學會了小心翼翼。
之前多少寶貝都送了,光宅子就白給了兩座,也沒見他這般束手束腳。就好像這袋鬆子的意義,遠勝過世間所有珍寶。
是真被拒絕怕了啊……
薑央輕歎。
心裡暖意融融,仿佛湯泉細湧。原來被人捧在手心裡疼愛,是這樣的感覺。她釋然一笑,把玩著荷包,故意逗他:“堂堂一國太子,上門求親,就帶這點聘禮?”
他果然怔住。
校場上以一挑三都麵不改色的人,這一刻愣是直著眼睛,足足呆了有大半晌。雪都堆滿他的肩,他才霍然笑開:“當然不是!這次不算,你等著,我馬上回去預備。”
說話間,人便蹦起來,忘記自己還坐在牆上,身子一晃,“咚”地栽到了牆外頭。卻是不顧自己的傷,頂著滿頭包匆匆爬上來,趴在牆頭叮囑她更重要的事:
“你可不許反悔!”
那一霎風駐雪霽,陽光自雲隙間傾瀉到他身上。他睫尖還沾著宿夜趕路時凝結的露珠,眸底卻一片澄澈,閃著光,含著笑,倒映了她的身影。
真是個煞為好看的清晨。
薑央仰頭瞧著,入骨的寒風都溫柔了不少。
素雪堆滿枝頭,正如少年眼底那份喜歡,純粹而乾淨。而那時,她也隻是因為這份喜歡,單純地心動了。
薑央從前的天地,是深宅裡的日升月落。
而那少年就像一團熾烈的火,乍然闖入她循規蹈矩的生活,載著她縱馬馳騁過街頭,帶她木蘭秋狄,下江南遊山玩水。是他告訴她,深閨裡的女子也可以放肆奔跑,出了事,他擔著。
後來薑凝再在她麵前炫耀父親贈的首飾,她都覺不過如此。
除卻巫山不是雲,被那樣無條件地偏愛著,旁人的愛,她又怎會瞧得上?
*
案頭燭火“嗶剝”爆了個燈花,薑央從回憶中驚醒。
天已完全暗下,桃花窗紙黑黢黢一片,隻能依稀辨出梅花老乾婆娑的剪影。
薑央揉揉困倦的眉心,百無聊賴地坐在圈椅上瞧著。
早間被雲岫慫恿,她頭腦一熱便來了。現在一個人待著,人冷靜下來,緊張和忐忑都在寂靜中追了上來。
待會兒見了麵,該說什麼啊?總不能道完謝,送完吃的,就乾站著吧。三年前的事,是不是該先同他道歉?可是要怎麼開口?他萬一聽著不高興,會不會扭頭就走?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她一顆心像浸在海水中,沉沉浮浮沒個定向。
門“吱呀”推開,薑央心頭一蹦,猛地站起,圈椅被帶得在地麵劃出刺耳的一聲“滋啦——”
進來的卻是位內侍,往桌上添了盞燈,便攢著眉愧聲對她說:“陛下還沒議完事,還請姑娘再等等。奴才為姑娘備了晚膳,姑娘若是餓,可以進一些。”
薑央的心沉了下去,說不清是什麼感覺,隻囫圇點頭道好。
吃的送進來,她也沒什麼心情動筷,起身去到窗台邊。
書房和靜室對麵而立,離得也不遠,她悄悄將窗戶拉開一小道縫,隔著幾株錯落的紅梅,隱約能分辨出對麵窗紙上幾個模糊的身影。其中一個背影挺闊,身姿軒昂,一看便是他。
薑央大喜,側眸睇了眼桌上的吃食,又是一聲輕歎。
帶著傷還要忙外頭那些事,就算隻是皮肉傷也不好這麼折騰啊。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彆等肩上的傷好了,胃又給傷著了。
像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又像是她的錯覺。
那身影竟忽然停住,踅過身,一步步朝窗戶靠近。英挺的姿態投映在窗上,隔著窗紙,她仿佛能看見他眼底熾熱的目光,比滿園紅梅還灼灼欲然,就烙在她臉上,嘴角還凝著玩味的笑。
薑央呼吸一滯,猛地拉上窗。
“砰”地一聲巨響,紅梅都震落幾片。廊下幾個小內侍納罕地伸長脖子瞧,瞧不出什麼來,又詫異地縮回去。
又丟臉了。
還不知要怎麼被他笑話呢!
薑央抱著通紅的腦袋,縮在椅背裡哼唧,許久,才伸出小手扒著窗縫,拉開拇指寬的一小道。
那邊窗戶竟然完全開了,料絲燈潑開昏黃的光,衛燼就坐在那片光輝中,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垂眸看手裡的折子。寒風灌了他一身,他也不知道冷,就這般巋然不動地坐著。
注意到她的視線,他也不抬頭,指尖點了點在桌邊空蕩蕩的食盤。紅梅飄落在其間,襯得那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倒是比梅花還誘人。
哦,原來吃過了啊。
薑央懸著的心放下,不妨他指風忽然一轉,隔窗對著她點了點,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薑央訕訕吐舌,關了窗,這才乖乖去桌邊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