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和景明, 楊柳風拂過鬢邊,依稀能聞見桃李的清香,如絲如縷, 勾纏不儘。太液池橫波其間, 金燦的碎光把春景勾勒得更有層次。
在這樣的春光裡頭吃席,本該是件愜意的事。
可閻王來了, 小鬼哪裡還敢出聲?方才幫太後敲缸沿的時候, 一個個還生龍活虎,眼下卻都愁苦著臉,半天也擠不出個笑模樣, 時不時調整坐姿,還是不舒坦, 像挨著了針氈。
她們不爽利,薑央卻舒爽。
琴曲入她耳, 她便應和著拍子, 拿指尖輕輕敲叩紫檀木造的案麵。聽厭了,便仰脖兒眺望太液池的風光。總歸是心情好了, 一兩朵花開也能勾起心底無限歡喜。
其實在這圍牆裡頭, 宴會啊, 春景啊, 來來去去也就那樣,好看是好看, 見多了也不足為奇。
可今日卻不同, 就因為身邊多了個並肩的人, 千篇一律的景色也能□□風澆灌出幾分異於平日的美。
薑央稱意地閉上眼, 拿臉去迎那和煦的風。
完全閉上前, 眼尾餘光裡滾進來一摞小玩意兒, 在白玉碟心裡“咯吱”打轉。薑央半掀開眼皮去瞧,是炒鬆子。皮全剝好,每顆果仁都黃澄油亮,顯然都入了味兒,仔細一聞,還裹了蜜。
這樣的宮宴,哪裡會預備這些孩子的零嘴?
薑央抿嘴忍笑,心窩子暖暖的,像照進了太陽,伸手去拿。卻有一根修長的指頭捏著碟沿,把玉碟拽離她手下。
手的主人倨傲地仰著脖子,眼角眉梢嵌滿得意,斜覷了眼她,又拿下巴指指麵前一碟蝦,雙眼晶亮地把她望住,跟適才冷著臉要殺要剮的仿佛不是一個人。
這是打算用一碟炒鬆子,換自己給他剝蝦啊。
小算盤打得可真細啊!
在養心殿要她喂飯還不夠,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還要她剝蝦,羞不羞?
薑央鄙夷地乜他一眼,“蝦肉性寒,吃多了,傷胃。”
衛燼被噎了口氣,卻還不死心,折起眉強詞奪理道:“你也說,那是吃多了,才會傷胃。朕就吃這一回,不打緊。”眼梢偷偷劃向她,語氣放軟些,隱約透著幾分妥協後的委屈,“就這一回,你幫朕剝了蝦,以後所有飯,朕都能自己吃了。”
聽聽!聽聽!這是二十來歲的人剛說的話嗎?
自己動筷吃飯這樣的小事,什麼時候也能拿來當交易的砝碼了?她弟弟都說不這麼乾!照這意思,他以後要是一直不能自己吃飯,還得賴她這時候不給他剝蝦吃了?
這要是叫朝上那些大臣瞧見,平日裡把他們嚇得心肝顫的閻王皇帝,私底下竟是個吃飯都還不能自力更生的三歲孩子,還不得驚掉下巴?
真真是……
“不要臉!”薑央剜他一眼,還是夾了一隻蝦,兩指捏著蝦頭,仔細剝起皮來。
衛燼輕哼,目的達成了,他也隨她罵去。正臉還朝著前頭,冷冰冰跟結了層霜似的,餘光卻一瞬不瞬落在她指尖,躍躍燃著期待的火苗。
小姑娘哪兒哪兒都生得好看,一雙手更是如蘭花初開的嫩尖,纖白細潔。沒有伶仃的瘦骨,而是勻稱的修長。嫣紅點在指尖,不染丹蔻也自輕俏。此刻捏著飽滿的蝦肉,倒是比蝦還誘人……
衛燼下意識咽了咽喉結,見她抬手,便自動張開嘴,等著迎接她指尖的美味。香氣都已纏上唇間,她卻忽然轉了手腕,嗷嗚,一口將蝦吞入自己口中。朝他挑釁地一揚眉梢,眼裡全是狡黠的笑。
喲,這都敢當眾耍皇帝了?
衛燼不屑地“嘁”了聲,視線落在她吃得紅潤的唇瓣上,薄唇扯起點惡劣的笑,“阿寶當真以為這樣,朕就吃不到蝦了?”
薑央微愣,起初還沒反應過來他話裡的葷意,發現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的嘴,這才猛然驚醒,臉頰登時漲紅大片,“你、你……你敢!”
當著這麼多人呢!
衛燼玩味地哼笑了下,雙手抱胸,拖著長腔“哎呀”了聲,懶洋洋地靠回椅背裡。側頭還盯著她瞧,像是餓狼瞄準了自己的獵物。
盯上了,就彆想讓他放開。
唇瓣還時不時抿兩下。
薑央臉頰燒得更加厲害,到底是沒他臉皮厚,哼了聲,又夾一隻蝦,剝了皮,憤憤丟他碗裡。
衛燼根本沒叫這點小性子氣到,拿銀筷夾送到嘴邊,嚼得格外細、格外緩吞下去後還不忘舔舔唇瓣,綿長而享受地“嗯”了聲,覷著她的手誇道:“香!”
卻故意不說,是蝦肉香,還是小姑娘手香。
鬨得薑央臉頰更燙,咬著唇恨恨瞪他,卻又拿他沒辦法。
這一幕,底下人是沒福氣瞧見了,席位僅次於他們的太後卻瞧了個清楚完全。菩提念珠在掌心狠狠掐著,能膈到心裡去。
先帝在世時,她憑著姬家權勢,高居貴妃之位。先皇後謝世,她更是在後宮一枝獨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然而再大的榮耀,也填補不了這些年深宮的寂寞。
帝王家的婚姻多是出於政治目的,她懂,也從未奢望過什麼。便是先皇後,先帝爺的正頭妻子,和他相處也隻是相敬如賓的程度。這就更讓她堅信帝王家無情,對權勢的執念也就更深一層。否則沒了念想,這漫長歲月又該如何煎熬?
是以衛燼為了薑央起事之時,她壓根一點不相信這所謂的理由。
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還對另一個人一往情深,三年癡心不改?尤其還是皇家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貪戀權勢,還敢扯這種借口,可笑!今日擺這一場春宴,也是想當眾戳穿他的假麵,叫那背棄她兒子的毒婦瞧瞧,自己相中的良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可偏偏……
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