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離開春宴, 沒著急回養心殿,就近尋摸了個臨湖的水榭,先審問那宮人一番。
衛燼親自問話, 水榭裡外都叫錦衣衛圍成鐵桶, 連隻蒼蠅都彆想飛進去。
怎奈小宮人方才受驚過度,這會子隻抱膝蜷縮在角落哆嗦, 除了一句“不是奴婢, 與奴婢無關”之外,什麼話也不會說。無論衛燼怎樣威逼利誘,都無濟於事。
眾人沒法兒, 隻能讓石驚玉先把人帶回去嚴加看管,等人清醒了再重新審問。
這一通折騰下來, 外頭天也黑了。
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藍之中,隻餘遠處宮燈氤氳一點昏黃的光, 遠遠瞧著, 有種置身蘭若寺的奇異感覺。
回去的路上,衛燼走在坐前頭, 雙手背在身後。緊抿的唇線在搖曳的燈影裡忽明忽暗, 恍若有千斤重, 始終一言不發。
董福祥和雲岫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知道他情緒不高,便都自覺閉嘴做鋸嘴葫蘆。
薑央輕歎口氣, 扭頭朝兩人抬抬下巴, 示意他們帶人先走。待隨行的護從都散儘後, 她伸手扯了扯衛燼衣袖, 眉眼彎彎道:“上回遊湖, 景色還怎麼細看, 人就睡著了,怪可惜的。左右今日無事,不如再去湖邊散散?”
衛燼垂眸看她,默了半晌,點頭應了。
眼下雖已過春分,入夜後,風裡仍留有冬日未散的薄寒。人走在湖邊,難免叫寒意兜頭打個激靈。春宴餘下的排場還沒收拾完,偏頭就能瞧見幾個來回奔走的黑影,夜色中像一幕皮影戲。
一陣風吹來,薑央瑟縮了下,攏緊衣襟,往長廊裡邊靠。
雖說是散心,但因著早間的事,兩人心裡都揣著疙瘩,步子有些重。除了剛才薑央發出的那句邀約,這一路上竟是一句話也沒有。
也是,在外人看來,衛燼今日收繳了兩道兵符,還架空了太後在後宮裡權利,無疑是這場博弈中最大的贏家。
可於薑央眼中,不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罷了。
三年前那樁往事,終究是他心底一道跨越不去的鴻溝。最敬重的父親要取他性命,最親近的母親為他枉死。
他坐擁天下,但也一無所有。
側眸看身旁高大的身影,如此濃重的夜色,衣上的團龍照舊軒昂猙獰,可錦繡底下卻是一道道難以磨滅的陳年舊疤,碰不得,也提不得,一觸便流膿生潰。
如今卻偏生被太後以那種方式提起……
表麵上是平和地處理完了所有事,可他心裡其實早就已經血流成河了吧!
薑央心裡揪成一團,抿了抿唇,想勸點什麼,沒留神腳下,絆到台階,人大大地踉蹌了下。
好在衛燼反應快,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又隻是這一抓,仿佛觸動了什麼機括,他手指不禁越收越緊,像是在隱忍什麼,有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幾要將她腕骨捏碎。
薑央“噝”聲倒吸口氣,“疼……”
“能讓我抱一會兒嗎?”衛燼垂睫問。
竟是連“朕”都忘了說,聲音輕輕的,同宮燈裡那點杳杳的橘光一樣。問完也不等她回答,便伸手搭在她後頸,往自己胸膛上壓。
這強勢的態度,哪裡是想詢問她的意見啊?
薑央抿笑,也沒推開他,伸手環住他勁瘦的腰肢,輕輕拍撫他後背,像小時候母親哄她一樣。
相識這麼多年,薑央還是第一次看見他脆弱的模樣。
而他這脆弱的一麵,也隻有她才見過。
於世人眼中,他是三年前以巫蠱邪術咒害自己親生父親的白眼狼,也是三個月前親手血洗了整個皇城的人。
冷漠、殘忍、專治。
通身的血都是冷的,腔子裡跳動的,也壓根不是心。
可隻有薑央知道,他不是沒有心,恰恰相反,他的心很柔軟,柔軟到到現在還在為當年無辜冤死的數萬人懺悔。雖說與他無關,但也的確是因他而死。一個從不相信神佛的人,卻願意為他們,每日抄上一段心經,以超度亡靈。
明明是那麼好的人,想要存活於世,卻隻能靠偽裝來保護自己……
薑央眼底泛起潮熱,越發擁緊他,隔著水霧,月亮在天上搖。
心裡正難受著,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頑劣的笑:“都三年了,你怎的還是這麼矮啊?”
薑央:“……”
自己為他心疼成那樣?他腦子裡想的卻是這個?
薑央登時氣紅了臉,扭身亂拳捶他,“對,就這麼矮!你有本事彆抱!”
隻是這一鬨,心中那股鬱氣倒不自覺散了。
衛燼任由她打,薑央越推,他抱得越緊,臉頰貼在她頭上,動作強勢,語氣裡卻是乖順的味道:“沒本事。”
少女身上輕軟的氣息,賽過世間所有安神香,能填補他心頭的空缺,衛燼深吸一口,忍不住伏下身,將下巴擱在她頸窩裡,輕輕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