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央住的小院名喚扶雲苑, 仿的是江南院落的格局。眼下正值三月春景最盛之時,梅花雖謝了,當中一株梨花卻開得蔚然。
這樹乃是薑央出生那年, 楊氏特特尋來, 移栽到家中庇佑她的。算樹齡,該有百餘歲了。雖落花不斷, 樹冠底下都鋪滿了, 頂上還繁茂,一團團潔白簇擁著,叫日頭抹上一層淡淡的水紅, 直連綿到天上去。
三人回到院裡略作收拾,便搬了張長案到樹下, 擺好米酒珍饈,也來一場風雅的梨花小宴。
“小公子剛才可太厲害了, 那一摔, 可把奴婢這些年的窩囊氣都撒出去了,活生生摔出了包公怒斬陳世美的派頭啊!”雲岫晶亮著雙眼, 對著薑雲琅上看下看, 讚不絕口, “就……那就話怎麼說來著?士彆三日, 刮目相看。小公子這一彆就是三年,奴婢都不知該摳多少眼珠子了。”
薑雲琅被她誇得不好意思, 低頭撓後脖頸, 赧然地笑。
薑央往雲岫嘴裡塞了顆櫻桃, 嗔瞪道:“這都什麼比喻啊?吃你的吧!快彆說了, 我都替你害臊。”
雲岫“嘿嘿”摸了摸鼻尖, “奴婢也是為姑娘和小公子高興。”
真的高興, 被欺壓了這麼多年,終於能揚眉吐氣一回,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今日都是值得慶祝的一天。
想著,她便把三人的杯子都斟滿,帶頭碰了下,豪邁地一口仰儘。
薑雲琅緊隨其後,喝完又扭頭關心薑央:“姐姐若是喝不了就不要勉強,身子要緊。”
薑央笑回:“一杯米酒而已,不至於。”也端起酒杯,仰頭飲儘。
有這一杯黃湯下肚,大家話匣子也開了。
薑雲琅這三年在家中,可謂孤軍奮戰,高興或是難過,都沒人可說話,眼下姐弟倆重逢,自是滔滔不絕起來。
“其實我早就想這麼做,隻是念著他們姑且還是一家人,就一直忍著罷了。前幾日雲玠來跟我討教詩文,我還當他是改過自新,肯下苦功夫念書了,便把自己的讀書劄記借給了他。誰知他扭頭就送宮裡去,叫太後尋人模仿字跡,給姐姐下套。”
說到這,他咬著槽牙狠狠捶了下大腿,耷拉著腦袋一副懊喪的模樣,“當時就隻揍了他一頓,便宜他了!”
薑央頗覺意外。
弟弟的性子隨了母親,最是溫和好說話,像今日這般氣到動手推人,已經算破天荒,不成想之前竟還有一回。
“你不必如此自責。”薑央放下杯盞,溫柔地摸他腦袋,“他們既下定決心坑害我,自然有一百種法子達到目的。就算你這裡行不通,他們還能從彆處下手。該懺悔的是他們,不是你,把心放寬些,莫要難受了。”
想起此行的目的,薑央又道:“方才我在大家麵前提出的主意,你覺得如何?從家裡搬出來,上登州外祖母家借住一段時日,權當是散心了。雖說條件比不上這兒,但好歹他們都是實心實意待你的。等姐姐把這裡的事都料理完,幫你把世子的銜兒搶回來,你再回京,如何?你若覺得好,待會兒回去便收拾東西。我幫你雇好了馬車,給外祖母的信也寫好了,明兒壽宴一結束,你就動身。”
這安排,無疑是當下最好的。
既能擺脫薑家這片淤泥,又能去外祖母跟前儘孝,回來後還能白撿一個鎮國公府世子的尊貴,如此巨大的誘惑,憑誰都不能搖頭說一個“不”字。
可薑雲琅卻說了,語氣還格外認真:“我不能走,我必須留在帝京。”
薑央訝然地看著他,下意識問:“為什麼?”
想著他該是不放心自己,她皺了眉,握住他的手,嚴肅道:“不要鬨。隻要你好好的,姐姐也就好了。你不在,我才能放開手腳收拾他們。你若真擔心我,就安心去登州,把自己照顧好,也替我好好孝敬外祖母,讓我沒有後顧之憂。”
薑雲琅仍是搖頭。
倘若他還是三年前那個不知事的孩子,他或許就答應了。可如今,親眼見證薑家人的無恥,又知道宮裡那群人是如何對姐姐虎視眈眈,叫他怎麼放心?
“姐姐,我沒鬨!”
他抽出手反扣在薑央手上,一字一句都說得無比鄭重:“這些都是我深思熟慮之後的話。我知道姐姐對我好,怕他們欺負我,還特特從宮裡趕來救我。可咱們血濃於水,姐姐應當也能理解,我對姐姐的關切之情,絲毫不亞於姐姐待我的。”
“之前因為我無能,成了父親拿來威脅姐姐的砝碼。這三年,我無一日不在自責後悔。姐姐走後,扈姨娘不給我聘西席,我便自己偷摸溜去塾裡聽壁角。雲玠每日習武,隻揮五十劍,紮一炷香馬步;我便揮一百劍,紮滿兩炷香。我做這一切,為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哪怕離開鎮國公的門楣,我照樣能活得自在從容,把姐姐從宮裡接出來,讓姐姐過好日子!”
“我都想好,來年我便去考科舉,若是不中,便投筆從戎。男子漢大丈夫,功名利祿自己掙,不需要向家裡伸手。”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薑央不由怔住,重新打量麵前的人。
若說重逢之初,她隻當自己這個弟弟是長大了,變得心細沉穩,很有少年人初當家便一鳴驚人的風采。
可即便如此,她仍當他隻是自己的弟弟,需要自己處處為他打點、為他考慮,甚至為他的將來鋪路。
卻從未真正認識到,“長大”二字於他而言,不僅僅是這些為人處事上的細微變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竟然也在為自己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