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2)

唐慎被孫嶽追著罵了三天, 他答應了請孫胖吃紫陽書院門口的大肉包, 胖子才解了氣。

孫嶽:“你哪裡是唐家的少爺, 珍寶閣你肯定有摻一腿!”

孫嶽又不是傻子, 家裡有錢的人姑蘇府多了去了,但能進紫陽書院, 至少也要過鄭山長的眼,有一點真才實學。唐慎當著他的麵, 跟唐夫人一起揭開紅布, 他能不知道唐慎的身份?

想了想, 小胖子還是不解氣:“得請我吃三頓!”

唐慎:“你就這點出息!”

兩人哈哈一笑。

包子吃了, 兩人說起五天後的縣考來。

孫嶽道:“五日後的縣考, 你可有把握?”

唐慎心想:這不是把握不把握的問題,這是必須考上。

“應該不是問題, ”唐慎反問:“你呢?”

孫嶽長歎一口氣:“我去歲來府學讀書, 如今也讀了一年半。再加上在家中私學讀的七年, 已經讀了八年有餘。你今年才不過十四,我已經十五了。你可知道, 我堂哥就是十五歲中的秀才。”

唐慎道:“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我懂。”

孫嶽瞪直了眼:“你懂?你懂什麼懂!好你個唐慎, 本來以為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共同進退。誰料你竟然要考上秀才了!”

“這不是還沒考麼。”

孫嶽:“你肯定能考上。老天啊,為什麼要讓我和你做同窗。若是你沒考上就罷了, 若是你考上了,我娘肯定要說我。書讀得比你久, 學得比你差遠了!唐大哥,我的唐哥,你可否饒了小弟這一回?”

唐慎氣定神閒:“從小到大被你唐哥氣死的小孩不止你一個,好好讀書去吧,孫胖。”

“啥?”

“沒啥。還吃肉包麼?”

“走著!”

唐慎對這次的縣考是勢在必得。

縣考前五日,紫陽書院放了假,讓學生們自己去鑽研讀書。府學裡的學生幾乎都有功名在身,是個秀才,但也有幾個唐慎、孫嶽這樣的存在,他們得參加縣考。

唐慎原本想在家好好讀書,讀個五天,溫故而知新。誰料第一天大早,一輛馬車停在他家門口。唐慎出門迎接,梁誦下了車,道:“愚之去金陵辦點事,我這幾日要去沙洲縣,你可隨我一起?”

唐慎愣住:“先生,五日後小子要參加那縣考。”

梁誦:“你考不上?”

“不是。”

“那怎的?”

“……”

我要考上前十啊!!!

這話唐慎沒法說,梁誦看著他憋著話的彆扭表情,總歸有了點青澀稚嫩的少年模樣。梁誦笑道:“走吧。縣考若是過不了,你以後可彆說是我學生。”

唐慎領命,收拾了東西與梁誦離開。

馬車出了姑蘇府,一路往北而去。天氣轉暖,卻也有幾分寒氣。馬車內配有一個小巧的暖爐,唐慎記得一個月前他去城門口接先生時,先生就是把這東西給了他,讓他暖暖手。

師生二人在車內也沒說話,兩人各自看書。有時梁誦會出幾個問題讓唐慎回答,唐慎一一回答,梁誦再指出缺漏。

傍晚,兩人到了沙洲縣。

沙洲縣在姑蘇府的最北邊。姑蘇府的雪三日前就停了,沙洲縣卻還是一片銀裝素裹。一望無際的田野被銀白色的雪細細地蓋住,一眼望不儘的白色中,幾個村莊點綴其中。車夫駕著馬車,來到其中一處農莊。

馬車停在一個小院前,還沒下車,房舍的主人便出門來接。

這是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他拄著拐杖走到馬車前,對這梁誦作了一揖,道:“梁大儒。”

梁誦下了車,也回一禮:“趙舉人。”

唐慎一愣,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其貌不揚、家境平凡的老人,竟然是個舉人。

趙舉人請他們做客,給他們安排了屋子。

梁誦:“我來找他借兩本書,順便在沙洲縣看看,咱們後天便走。為師老眼昏花,早已不是讀書寫字的年齡,愚之不在,你便替了他,幫我把這兩本書抄錄下來,讓我帶走。”

唐慎苦笑道:“是。”

敢情是抓他來做苦工了啊!

趙舉人拿了兩本沙洲縣的風土人情誌給唐慎,唐慎用一支簪花小筆細細地抄錄起來。他寫字不快,尤其是寫這種小字,得提筆懸空。抄了幾頁,便覺得有些疲累。唐慎揉了揉手臂,繼續抄錄。

梁博文是當代大儒,然而他喜歡的書,卻千奇百樣。

唐慎曾經去過老師的書房,裡麵藏了數千本書。從天文地理到詩詞歌賦,誌怪傳奇,儒家雜學,應有儘有。梁博文從不拘泥於任何一種書,他博古通今,學識淵博。

唐慎抄到第二本,天已經黑了。

“寫勾時,再收斂內鋒。”

唐慎倏地一愣,差點寫錯字,隻是不可避免的,書上多了個小墨點。他抬起頭:“先生?”

梁誦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邊,借著燭光靜靜看著唐慎寫字。

唐慎從不喜歡晚上讀書,正所謂挑燈夜讀,唐璜曾經拿這開玩笑,說哥哥不夠勤奮,哥哥不想進學。然而唐慎理直氣壯:“就油燈那點光亮,要讀書,是想讓你哥年少近視?”

阿黃不懂什麼叫近視,但她看出唐慎的堅定。

溫暖的燭光輕輕搖曳,梁誦站在桌旁,唐慎坐著抄書。

梁誦:“繼續罷。”

“是。”

唐慎更加仔細地寫著,聚精會神。寫到一半,梁誦道:“讓你每日練大字果然是有作用的,隻是你寫字始終露著鋒。”

“露鋒不好?”

“鋒芒畢露,自是不好。但你隻是略露鋒芒,所以並無大礙,更有一番風骨。若是你這筆力覺太過,天下那些行草大家,豈不是各個渾身鋒芒,目中無人?但是唐慎,你且記得,你還隻是個沒有功名的白生,你要進考,你必須會寫館閣體。”

梁誦握住唐慎的手,帶他寫起字來,頃刻間,一個個烏黑秀麗的字顯現於紙上。

或許在這個時代,很多父親都曾經握著兒子的手,這樣耐心教導過:“方正圓潤,秀潤華美。豎不出格,勾不露鋒。每個字等大而細致。你必須寫得一手好的館閣體,否則哪怕你文曲星再世,也不能金殿傳臚。”

屋子裡一片寂靜。良久,唐慎道:“先生,我何時說過要金殿傳臚。”

梁誦笑罵:“你這潑皮,言下之意,你想金殿傳臚就能金殿傳臚?你怕不是連個舉人都考不上吧!”

唐慎非常認真地思考道:“若是小子考不上舉人,豈不是墜了先生的名聲。我是先生第一個考不上舉人的學生嗎?”

“子行矣!”

“誒!”

唐慎被梁誦帶著寫了兩張紙,梁誦又讓他自己寫了幾張。

“好了,先睡吧,明日再寫。”

唐慎:“再寫一會兒。”

梁誦:“去睡。明日還要早起,咱們去這沙洲縣四處看看。”

唐慎隻得領命。

在趙舉人家休息了一晚,師生二人坐馬車,前往沙洲縣北的香山。馬車行至山腳,兩人下車沿小路行走。香山是沙洲縣最高的山丘,有一百餘米高。山中種有紅豆杉、馬尾鬆,綠樹掩映澗水響,白雪蒼皚鳥語聲。

唐慎年歲小,身體健壯,背著行囊行走也不覺著吃力。然而梁先生年紀大了,隻走到桃花澗他便大口喘氣,待走到聽鬆吟。隻見滿山翠鬆被銀雪掩埋,一腳踏下去,積雪沒到腳踝。

梁誦停下腳步:“為師真的走不動了,唐慎,你自己上山去吧。”

唐慎愣住:“先生?”

“我年歲大了,離這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你且自己上去吧。”

唐慎本不想再上去。他是陪梁誦來爬山的,梁誦都不爬了,他還爬了做什麼。但梁誦又說已經爬到這裡,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唐慎不如登頂,一覽吳地風光。

唐慎便獨自登了上去。

“哪裡有先生說的風光!”唐慎哭笑不得道。

其實也是,這香山隻不過是姑蘇府沙洲縣一座普通小山,唐慎上輩子爬過五嶽之首的泰山、以崎嶇陡峭聞名的華山,香山和前者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下了山,梁誦問道:“山上風光可好?”

唐慎想了想:“山高氣爽,今日正是萬裡無雲。登頂後雖說瞧不見姑蘇府,倒是把沙洲縣瞧了個清楚,風景尚佳。”

“山頂可比山中,更見新氣象,可窺大觀?”

唐慎正要回答,忽然他一愣,直直地盯著梁誦。

“先生……帶小子出來,不是散心遊玩的?”

梁誦反問:“我何時說是散心遊玩的?”

唐慎自個兒先笑了起來,他道:“原是如此!先生讓小子抄書,是在考驗小子的書法功底,要小子寫一首小字館閣體。隻是如今先生帶我來登山,我卻是不明白了。”

梁誦:“你後日就要縣考了,可忐忑害怕?”

“說不害怕是蒙騙先生,但也不甚害怕。”

“你倒自大,卻也誠實。唐慎,你來姑蘇府已有半年,拜我為師,也有四月。這四個月中,你寫了二百多篇製藝,你可有什麼心得體會。”

唐慎仔細思索:“先生是覺得,我寫得不好?”

“不,你寫得很好。”

“先生?”

“你可知你的優點是什麼,你的缺點是什麼。”

唐慎不知所以。

梁誦:“你的缺點是,文筆平平,偶有平仄不齊這等小錯。但你的優點是奔放不拘!”

唐慎恍然大悟。

過去的四個月中,梁誦讓他寫了兩百多篇八股文。他教唐慎什麼是破題,什麼是中股。八股文有必須的格式,甚至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偶爾還會要求字句平仄。梁誦如同任何一個最嚴苛的老師,不許唐慎犯下任何錯誤。

但是他從未教過唐慎該如何去寫八股文!

他教的是格式,是字句工整,是八股必須要求的形式與模版。

可他從未糾正過唐慎的思想。

“慎兒,你破題時,屢有見地。你總是標新立異,如那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一般,你有自己的氣!你看得比很多人遠,比很多人寬廣,甚至比為師也更為自在博大。為師希望你謹記,天下萬山各有模樣,而你永遠不要拘泥於一座山。你要登頂,看其大觀。”

唐慎定定地看著梁誦,高聲道:“先生教誨之言,學生銘記在心。”

梁誦笑道:“回去吧。”

一路上,唐慎仔細想著梁誦的話,他忽然對後天的縣考更有自信了。

過去四個月中,梁誦對他寫的製藝、試帖詩,總是能挑出缺漏。然而如今他終於明白,老師所挑的缺漏從來不是說他寫的內容不好,而是他可以用更好的形式把他的思想表現出來。

與古人相比,唐慎的優點到底在哪兒?他勝在,他擁有超越時代的自由的思想和靈魂!他不會被這個時代所桎梏,他的眼光永遠會比這個時代的人高出一個台階。這便是他最大的優勢,或許也是他被梁誦收入門下的原因之一。

唐慎對縣考有了些想法,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先生,你今日是真的爬不上香山?”

梁誦一愣,問道:“怎的如此說。”

唐慎:“先生隻是想讓我一個人登頂看看?”

梁誦:“哈哈,你這小子,想得倒是挺多。為師老了,是真的爬不動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啊!”

師生二人在趙舉人家又待了一晚,唐慎抄了書,縣考前一日,兩人回姑蘇府。

縣考當日,姑蘇府五縣的考場外,天還未亮就聚集了一堆學子。

頂著漫天的星子,府衙官差守住考場大門,當地縣令親自到場。姑蘇府的府尹是梁博文,但科考時它與相鄰的吳縣一起,並入吳縣一起考試。吳縣縣令賈亮生身穿官袍,頭戴烏紗官帽,手持一隻白玉長笏,早早到場。

賈亮生坐在考場大門的正中,此時,這考場的一扇大門、兩扇偏門全部開啟。正門前方放著一張桌椅,賈亮生便坐在那。兩扇偏門各有官差把守。

時辰到,賈亮生喊:“考生進場。”

縣丞領命,上前一步,喊出考生的名字。他每次喊的都是五個考生,五個考生一起答到,走出考生行列,互相瞧一眼,確認其餘四人沒錯。縣丞再喊:“何人作保。”這時便有一個有功名的秀才上前,喊出自己的名字,說明是某縣某人作保。

這便是古代科舉的五人連保體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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