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命管家給你買了幾隻動物,如今就讓你放生他們吧。”
唐慎一頭霧水地跟著王溱來到尚書府後院,管家早已拎著一條魚、一隻兔子和一隻雞,在那邊候著了。
這竟然還是有備而來!
王溱:“拿起這條魚。”
唐慎:“……”乖乖拿起來。
“將它放生吧。”
唐慎拎著魚來到池塘,將魚輕輕放進池塘裡。然而他剛放進去,就見管家站在池塘邊開始灑魚食。這條剛剛逃出生天的魚也是蠢得可以,明明才被人類逮上岸,現在剛被放生,見著魚食又湊了上去,被管家一把抓住,拎了上來。
王溱認真道:“看來它與我們有緣,不想就此離去。”
唐慎:“……”
王子豐你有病啊!!!
接著王溱又道:“拿起這隻兔子。”
唐慎再拎起兔子,按著王溱說的,往後院花園裡一扔。不過多時,果然見到管家帶著兩個小廝,把被捕獸夾夾住的兔子抓了回來。唐慎再放生雞,又被管家抓回來。
王溱仰天長歎:“魚兔雞若此,我等不可辜負它們的一番心意。管家,燒了吧。”
唐慎早已看透這個人,他插嘴道:“我喜歡吃麻辣的。”
王溱動作一頓,俊雅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轉頭看向唐慎。清澈的雙眼在少年身上停留許久,以耐人尋味的目光看著唐慎。片刻後,王溱回過頭,對管家道:“聽景則的,全麻辣了。”
管家:“是。”
半個時辰後,兩人一起吃飯,吃的就是被唐慎親手放生的魚、兔、雞。
吃完飯,唐慎告辭離開。難得,這次王溱竟然親自送他出門。
皎皎月色下,王溱身穿白色錦袍,如同月中人。唐慎臨走時,他腳步頓了頓,回頭又道:“子豐師兄今日的所為,可是要告訴我,若想高中,必須得靠自身努力,不能尋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王溱驚訝地看他,回過頭去問管家:“我今日有說過這樣的話嗎?”
管家老實巴交地搖頭:“公子沒說過。”
王溱好像得了健忘,這才回頭對唐慎道:“你聽,我沒說過。”
唐慎哭笑不得:“景則先行告辭,師兄彆送了。”
來到盛京一年,唐慎也認識了王子豐一年。
如同他第一次見到王子豐時做出的判斷一樣,王子豐其人,深不可測,唐慎至今沒看懂他。但是漸漸的,唐慎有些明白,自己這位師兄最喜歡、最擅長做的是就是繞著彎子說話。比如這次,明明是不想他學那些臨時抱佛腳的舉人去放生動物,偏偏不肯說,而是假意讓他放生,實則不喜這種行為。
這種行為在後世有種稱呼,唐慎心想:“不說人話!”
然而,這或許就是官。
這就是官啊!
走在回家的路上,唐慎看著天上的明月,靜靜地感歎著。
二月初九,會試開始。
天還沒亮,考生們來到盛京貢院,在門外等候多時。奉筆拎著長耳考籃,姚三給唐慎披上裘衣。這才醜時,沒曾想他們來到貢院門口,竟然又見到了尚書府管家。如同唐慎參加鄉試時的那次一樣,管家也拎了個長耳考籃。
王溱出身琅琊王氏,很多東西哪怕唐慎有錢都買不到,比如燒起來不熏眼睛的銀絲蠟。將長耳考籃裡的東西綜合了一下,唐慎與管家說了幾句,就見盛京貢院的大門巍巍打開,兩排官差從裡頭走出,高聲喊道:“考生進場!”
一個官差喊完,又是一個官差繼續喊。
一連喊了十二聲,聲徹雲霄,保證貢院外的每個考生都能聽見。
唐慎拎起長耳考籃,道:“我先進去了。”
管家道:“唐小公子,還有一事。”
唐慎停步:“何事?”
管家道:“我家公子命我來之前,托我向唐小公子帶一句話——人人都記著狀元,卻鮮少有人記得會元。下個月的殿試,您可曾準備好了?”
唐慎怔在原地,等到他進考場後,找到自己的號房。唐慎望著長耳考籃裡的銀絲蠟,想了半天,無奈道:“王子豐啊王子豐,你要說什麼直說不就好,非得拐彎抹角,這都和誰學的臭毛病!”
狀元天下聞名,會元卻鮮少有人記住。
這是王溱在安慰他,哪怕沒得到會元,也不必太過傷心。也是在擔心他,為了在這次會試中得到好成績,耗費心力,甚至可能劍走偏鋒,出現差錯,連進士都中不了!
不過有句話,王溱說得對。
唐慎目光如炬:“十個會元,也比不上一個狀元!這次會試人才濟濟,我想拿前三,難如登天。我所求,是在金殿上,得聖上欽點,得三甲及第!殿試不考八股製藝,不考試帖詩,隻考時事策問。到時論點為主,文辭為輔,這是我的機會!”
二月初九進入考場,到二月初十的子時才開始公布題目。
唐慎早早睡了一覺,不到子時,他就醒了,端正地坐在號房裡等待官差發題目。和他一樣的還有成千上萬的考生。這是會試,這是他們這一生最重要的考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殿試上考上前三甲,考出一個好成績。但殿試沒有落榜,隻是分排名。
會試,就是他們最後一次需要竭力爭取的機會。
明遠樓上,開平二十七年的會試主考官李大學士用力敲響鑼鼓,宣告本屆會試正式開始。
唐慎拿到題目,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一看。
第一題是八股製藝題,題目是:“儀封人請見”。
冬夜裡,一陣寒風吹來,所有看到題目的士子渾身打了個激靈,心如墜冰窖。
連唐慎看到這題目都抬頭看向明遠樓,哪怕他看不清站在上麵的李大學士和其他副考官,他都想罵一句。
“何等無恥啊!!!”坐在旁邊號房的舉人替他罵了。
“儀封人請見”,出自《論語·八佾》,原句是“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意思是儀這個地方的一位官員聽說孔子來了,請求見孔子,他說:“每個來到我這的君子,我還沒有不曾見過的呢。”孔子的隨從帶他去見了孔子。他見完出來後,對孔子的隨從說:“你們為什麼擔心現在的天下混亂不定呢?天下已經混亂很久了,但上天會讓你們的先生來教化萬民,恢複天下秩序。”
這句話是從旁人的角度稱頌孔子優秀的品德,讚揚孔子的所作所為。
但偏偏李大學士出的這道題,題目是“儀封人請見”!
要是聯係全文,當然可以輕鬆破題。可無論如何,寫的文章必須始終圍繞“儀封人請見”五個字。
一個官員想要求見孔子。
要以這句話寫一篇文章,談何容易!
盛京貢院們,舉人們愁斷了頭發,望著卷子不知如何作答。李大學士自己考上了進士,是聞名天下的大學士,可是貢院內的舉人們還等著出頭啊!他出這種偏題來考自己,為難自己,舉人們罵一句“何等無恥”,也不是沒有緣由。
然而再怎麼罵,卷子還是要寫的。
唐慎拿著筆在草稿紙上勾勾畫畫,他寫了幾個破題點,可都覺得不滿意。這種題目容易走題,一旦走題,或者寫出犯上的文章,等於葬送了自己這次的會試之路。
王溱說,讓他穩紮穩打,不要想拿第一,要想著考進殿試。在此基礎上,再追求名次。
唐慎苦逼地想到,難道王子豐早就知道李大學士這次出了個偏題,容易讓人寫跑題?
隨即他又想,那肯定不至於。因為他,王溱早就避嫌沒能成為本次會試的考官。
會試與其他考試不同,會試的主考官必然是中書省高官,連三個副考官也都是中書省大官。王溱十七歲中狀元,之前兩次會試都是他資曆不夠,一直隻當副考官,沒當過主考官。本來有傳聞,今年很有可能讓王溱當主考官,但因為他的師弟唐慎參考,他隻能避嫌,這次連副考官都沒當。
會試主考官,是每一個官員的豐功偉績,是他們官場一生的裡程碑。
不過下一屆,以王溱的資曆,他極有可能擔任三年後的會試主考官,且可能性比這次更大。
胡思亂想了一陣,唐慎歎了口氣,繼續想題目。
官員拜訪孔子,與孔子交談後,由衷讚歎孔子。他在拜見孔子前,就稱讚孔子是君子。那麼“儀封人請見”,請見……好一個“請見”!“請”字,既說明了官員對孔子的尊敬,也說明了官員拜訪孔子,是在拜訪聖人君子。
而無論是官員未見孔子,就有的尊敬,還是他見了孔子後的表現,都是在讚美孔子高尚的品德與行為。
儀地的官員想見孔子,天下誰人不想見?
哪怕是千年之後,他們這一萬多在號房裡埋頭寫文的舉人,也想見!
雖然不合時宜,唐慎卻想起一句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生不逢時啊!
靈感瞬間湧上心頭,唐慎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快速寫下:“封人欲見聖人而曰之請,既見聖而歎其行。夫天生夫子而不得見之,三請而見聖言,是以見聖而不自知……”
破了題後,唐慎又仔細思考,逐句斟酌,花了兩個時辰終於寫完這篇文。
他長舒一口氣。
會試的第一題太難,他不求無功,但求無過。唐慎自認自己寫的已經算是標新立異,且在梁誦和王溱的雙重指導下,他的八股製藝向來結構嚴謹,文辭井然,隻要破題不錯,就不會出錯。
好好休息了一下,把這篇文謄抄到試卷上後,唐慎再看第二題。
看清第二道題的題目,唐慎雙目圓睜,吐出一口濁氣,抬頭看向遠處的明遠樓:“何等無恥啊!!!”
開平二十七年,盛京會試第二題——
“逃墨必歸於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