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和姚僐說是。
趙輔開玩笑地指著唐慎的頭發,對季福道:“你瞧,姚卿就算了,他本身就四十有餘,不年輕了,頭上早有白發。隻是唐卿,原本是一頭黑發,如今卻成了耄耋老翁。”嘴上這麼說,隨即趙輔卻讓兩個太監上來給姚僐、唐慎打傘。
唐慎抬起頭,悄悄地看了趙輔一眼。
回到垂拱殿,趙輔又讓唐慎和姚僐先去換身衣服。
等到兩人回來,趙輔拿著朱筆在折子上寫上批語,慢慢擱下筆。他抬起頭,坐在禦座上,聲音輕緩優雅:“問機,你來到朕的身邊,多久了?”
問機是姚僐的字,趙輔突然喊姚僐,姚僐受寵若驚,立刻站起身道:“臣擔任起居郎,已有兩月。”
趙輔仿佛這才想起來:“是啊,兩個月了。景則和問機是一起來的,那也是兩個月了?”
唐慎站起身,作揖行禮:“是。”
趙輔笑道:“問機是盛京人,早見過這般大的雪。景則你似乎是江南人?”
唐慎手指一緊,語氣平靜:“臣是姑蘇人。”
“姑蘇可有過這般大的雪?”
唐慎:“往年很少有,隻有前幾年時南方雪災,臣見過一回這般大的雪。”
聽到這話,趙輔露出回憶的神色:“前幾年的南方雪災……啊,是那年啊。那時景則還小吧。”
“臣那年十三歲。”
趙輔又問了幾句,就不再問唐慎,而是問起姚僐以前在邊疆戰場上的見聞。姚僐二十年前曾經棄筆從戎,去過沙場。趙輔對姚僐一直彆有關注,就是因為在進士中少有他這樣的武將。
這一天,唐慎和姚僐回到家中,不過一會兒,就有太監到狀元府、探花府送東西。
趙輔送了兩人各一件狐裘襖子,還有許多宮中禦用的點心。唐慎和姚三都去過落河鎮,與遼人打過交道。特彆是姚三,他與很多遼商熟悉。遼國盛產貂裘大襖,姚三摸著趙輔賜下的這件狐裘襖子,驚歎道:“小東家,這件襖子毛色水亮,在遼國也不多見,可是上好的料子啊!”
唐慎默默地撫摸著這件狐裘襖子,他閉上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將狐裘襖子收入衣箱,唐慎進入書房,研起墨汁。書房中,燭光搖曳,唐慎想了許久,拿筆蘸了點墨汁,展開一張折子,認真地寫字。第二日,他將這張折子送了上去,又過了三日,李舒和唐慎一起當差,趙輔單獨將唐慎留下。
李舒驚訝地看了唐慎一眼,然後行禮離開。
唐慎在季福的帶領下,進入登仙台。
登仙台中點著九十九盞燭台,分為三層、四麵,將趙輔圍在其中。趙輔的麵前,是一排青銅燭台。這燭台上點著九盞長明燈。趙輔穿著白色的道袍,坐在其中。他頭上沒戴龍冠,而是用簪子隨意地插著。幾綹夾雜白發的頭發落在肩上,他看上去完全不像坐擁天下的皇帝,反而像個超然世外的道士。
李舒說過,除了中書省的幾位相公外,隻有征西元帥李景德、戶部尚書王子豐和大理寺少卿蘇溫允可以進入登仙台。唐慎心想,也不知道他說的那些人是時常進入,還是隻進入過一次。
但總而言之,唐慎今天進來了。
趙輔坐在燭台中央,靜如仙人,仿佛連呼吸都沒了。
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睜開眼,對唐慎道:“景則,你今日見朕,見到了什麼呀。”
都說伴君如伴虎,這話一出口,連季福都有些發懵。
修仙時候的趙輔是最奇怪的,脾氣古怪,難以捉摸。有時會放聲大笑,有時會勃然大怒。登仙台裡死過好幾個太監,也死過幾個道童。趙輔在外麵能做出一番明君的虛偽模樣,但隻要到了登仙台,他就不再將自己當做皇帝,更當做一個仙人。
季福不知該怎麼回答,唐慎也根本不懂。
但他隻是稍微慌了一瞬,便冷靜下來。過目不忘的本事讓他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許多本道家經典,從《周易》、《莊子》,到《道德經》、《淮南子》。唐慎作揖行禮,聲音清雅:“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臣觀陛下,超乎世外,見卻未曾見,不見又似乎見了。”
趙輔哈哈大笑。
季福不認識幾個字,不知道唐慎說的是什麼意思,但看著趙輔高興的模樣,他心中嘀咕:沒想著這唐大人比他還會拍馬屁!今日可遇見行家了。
趙輔道:“你先下去吧。”
季福略有驚訝,但行禮道:“是。”
大門關上,登仙台中隻剩下兩個守著長明燈的小道童,還有趙輔、唐慎。
趙輔盤腿打坐,望著唐慎:“景則啊,你去過遼國?”
唐慎立刻行禮道:“臣不曾去過。”
“哦,那你寫的那折子,是何意思?”
唐慎解釋道:“臣不曾去過遼國,但臣去過落河鎮。陛下不知,這落河鎮是大宋與遼接壤的一個小鎮,位於宋土北部偏東。我大宋偏西的北方城鎮,與遼多有摩擦。但是往東了,卻是貿易往來較多。”
趙輔點點頭。
唐慎接著道:“臣曾經隨家人去過落河鎮,見過一兩個遼商,在街上也見過一些遼人。這些遼人表麵上與我宋人和善,卻眼高於頂,言行粗俗,說話舉止間毫無尊重,從未將我們宋人放在眼裡!臣觀小小遼商都如此,遼國朝堂之上對我宋如何,由此可見。所以臣不才,望陛下明鑒,那遼人是豺狼猛獸,不可小視啊!”
趙輔的視線越過唐慎,看向他身後的九盞長明燈。
唐慎始終低著頭,不敢出聲,連呼吸聲都漸漸屏住。
趙輔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唐慎一邊行禮,一邊後退。等出了登仙台的宮門,他才直起腰身。他先與守在門外的大太監季福行禮,季福受寵若驚,道:“唐大人這可是抬舉咱家了。”嘴上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一點驚惶,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唐慎離開登仙台,出宮回家。
次日,吏部官員來到中書省衙門,找到正在先帝時期的《起居注》的唐慎。這吏部官員拿出聖旨,屋子裡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們全部跪了一地。吏部官員大聲宣讀道:“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中書省起居舍人唐慎文雅謙達,敬廷自守,處小室而兼旁信。今擢升五品起居郎,即日赴任,欽此。開平二十八年,正月。”
與此同時,這吏部官員又拿出另一份聖旨:“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中書省起居郎徐思敬敏躬親,從善達雅。今擢升四品工部虞部郎中,即日赴任,欽此。開平二十八年,正月。”
眾人全部大驚,唐慎和徐思先領了聖旨。
等吏部的官員走了後,眾人紛紛祝賀徐思和唐慎升官。徐思苦笑道:“多謝諸位同僚。”
從五品的起居郎擢升為四品的工部郎中,徐思表麵上是升官了,但是從此以後他就離開皇權中心,再也沒法時常麵聖了!起居郎和起居舍人的結果通常有兩種,一種是從起居郎直接擢升為中書官員,如中書舍人等,這樣還可以時常麵聖。另一種則是徹底遠離皇權中心。
徐思的未來可能不會止步於四品郎中,但再入中書省,隻怕難了。他現在從中書省進入尚書省,未來除非成為一部尚書,否則再也進不了權力的中心中書省。
眾人再向唐慎道喜。
唐慎目露驚訝,拱手道:“多謝諸位同僚。”
徐思望向唐慎的目光裡多了一絲嫉妒和羨慕。
兩個四五品官員的官職調動,在朝堂上,不過是水波輕蕩,完全沒引起水花。然而開平二十八年,新年剛過,皇帝趙輔便宣了聖旨,決定從盛京往北,再修建一條官道和一條運河!
這件事令朝堂眾臣嘩然大驚。
戶部左侍郎徐令厚上前一步,道:“陛下,自開平十年宋遼兩國簽訂和平協約,距今已有十八載。然十八年間,天災不斷。遠而不談,近處便有三年前南方雪災,去歲的河南大旱。國庫不豐,修建官道和運河之事,望陛下三思啊!”
工部右侍郎謝誠一揮袖,道:“兩國避戰已有十八載,古往今來,天災之事從無停過。既然沒有人禍,隻因天災,為何國庫不豐?徐侍郎的意思是,陛下在位時,天災比過往更多?”
王溱原本淡淡地聽著,忽然聽了這話,他輕輕抬眼,看了謝誠一眼。
徐令厚臉色漲紅:“臣絕無此意!官道便罷,自古以來,修建運河,每每都要勞民傷財。還望陛下放緩期限,不可一蹴而成。”
謝誠進言道:“臣以為,前朝時期的大運河北起盛京,南下錢塘,已通南方。再建一條運河,通上北方。自此以後,南北相通,福澤千年!”
一時間,大臣紛紛進言。
趙輔坐在禦座上,等到大臣們吵完了,沒力氣說話了,他再看向工部尚書袁穆,問道:“袁卿意下如何?”
袁穆上前一步,行禮道:“通北一事,利在千古。臣以為,大善。”
趙輔再看向王溱:“子豐覺得呢?”
王溱走出官員隊列,行禮道:“古有煬帝通南,利在百代。陛下通北,令南北全通,自是千古大事。但煬帝修運河通南,因南方河流諸多,又有雨水年年澆灌。大宋北方,河流稀少,旱災不斷。臣以為運河一事可作緩解,不若棄運河,改修三條官道,以通東、西、正北。”
戶部官員們立刻道:“臣以為此。”
袁穆望著王溱低眸看地的模樣,心道你說話倒是滴水不漏,可不就是想少出點錢麼。心裡把王子豐罵了一通,但袁穆也知道往北修運河確實勞民傷財,於是也道:“臣以為此。”
趙輔道:“那便如子豐所言,散朝吧。”
等到散了朝,袁穆將王溱堵在宮道上。王大人微微一笑,袁大人無語道:“真修不了運河?”
王溱:“戶部給得起,你工部便修得起?”
袁穆啞口無言。
他工部還真修不了一條往北的大運河!
這時,大太監季福走過來。他先行了一禮,再對王溱道:“王大人,陛下召見。”
王溱隨季福來到垂拱殿。
見了麵,趙輔心情似乎不錯,直接笑道:“子豐早已知道?”
王溱左右看了眼。今日當差的起居郎是李舒,起居舍人是一個叫郭慧的。這兩人都是趙輔的心腹。趙輔召見王溱說一些悄悄話,兩人都當作沒看見,並沒有往《起居注》上記錄。
王溱不解道:“陛下所言,臣不知。”
大概心情是真的好,趙輔走下禦座,繞著王溱看了一會兒,才道:“你竟然真不知道!那你們師兄弟二人,卻是心有靈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