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毖話音落下, 紫宸殿中, 嘩然一片。
趙輔坐在龍椅上, 他微微斜了身子, 望著的玉階下的權臣們。良久,他聲音悠緩地說道:“徐卿是為何覺著不可呢?”
徐毖依舊是那般沉穩內斂的模樣, 他總是無悲無喜,對所有事都置身事外。紀相還在任時, 徐毖便是四位相公中人緣最好的。唐慎曾經在徐毖手下帶過一年半載, 不得不承認, 徐相舉止文雅大度, 從未為難過他。
莫要說唐慎, 就連趙輔都沒想過,會是徐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無論是誰, 總不該是徐毖。他從來不爭不搶, 不做出風頭的那個人。
王溱垂目望著殿中的金磚, 他的身旁,徐相用平和的聲音說道:“銀引司設立三年有餘, 然兵部銀契莊自去年起, 才於三十六州建立。八月既州洪災剛過, 天災之下, 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於此時, 最當做的應是安撫難民。我大宋此刻如一頭被被剜去腹肉的猛虎,兵部銀契莊若隻用於兵部所用, 自然是好事,令三軍欣喜,便利萬眾。但若用於千萬黎民百姓,其中所耗費的又豈止是一分一毫?是勞民傷財之意啊。請陛下三思!”
王溱聲音溫和:“若是擔憂國庫不豐,徐相倒是操心過多了。臣為戶部尚書,大宋自開平十年來,年年國庫豐盈,為賑災而用,可不損一絲國力。”
徐毖笑道:“可談人力?”
王溱側過首,清澈的眸子看向對方。
王溱還未言語,卻見文官最前列,又是一人站了出來。
左丞陳淩海手舉玉笏,高聲道:“臣亦以為,此事不可。”
唐慎刷的扭頭,又看向陳淩海。
唐慎沒想到,下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會是陳相。如果說徐相是因為出身世家,大宋銀契莊一事是動了世家的利益,他不得不反對。那陳相出身貧寒,大宋銀契莊是為天下好的大事,他怎麼會出言反對?
但隨即唐慎就想到,四年前,當右相王詮進言、最終設立度支司時,陳淩海也曾出聲反對過。
兩位相公都出聲反對,王溱站在群臣最前,他抬起頭,望向趙輔。
趙輔也靜靜地回望了他一眼。
君臣目光交彙,誰也不知他們到底想到了什麼,明白了什麼。
趙輔抬起手,道:“既然如此,那此事明日再談吧。”
季福立刻用尖細的嗓音,高聲喊道:“退朝!”
紫宸殿中,群臣手捧玉笏,低著頭,等著皇帝一步步離開大殿。唐慎站在三品文官的隊列中,自皇帝走後,是一品大臣。他餘光中瞧見一件件簇新的官袍自自己身旁劃過。明明穿著的都是一樣的衣裳,唐慎卻一眼認出了王溱。
自唐慎身邊走過時,王溱並未放緩速度。他神色平靜,步伐泰然地離開了紫宸殿。
刺眼的陽光在離開殿門的那一刻,便直晃晃地映了下來。王子豐微微眯起雙眼,似乎有些不適應這驟然明亮的世界。待他看清楚後,隻見不遠處,左相徐毖雙手合著放在腹前,站在台階下方,正抬著頭微笑著望他。
兩人於空中對視片刻,王溱走下台階,微微俯身作揖:“徐相。”
徐毖也作揖道:“王相。”
好像剛才在紫宸殿中針鋒相對的人並不是他們二人似的,如今兩人相偕著向皇宮外走去。徐毖因為年老,腰背頗為佝僂,站在王子豐身邊,隻覺矮小了一些。他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輕輕歎了口氣,道:“王相可是覺得,老夫是不願看到大宋銀契莊的建立?”
王溱露出詫異的神情:“徐相為何如此覺得。您所言並非全然無理。”
徐毖:“老夫曾聽憲之說過銀契莊的事,憲之執掌江南銀引司,老夫又何嘗不知,這是為國為民的大事。”說到這,他鄭重地望了王溱一眼,認真道:“但王相你終究太年輕,操之過急啊!再過五年,大宋銀契莊自然是所向披靡,為黎民造福。可如今才到何時,度支司的血案還曆曆在目,王相你這般年輕,怎的就等不得這五年了呢?”
王溱認真地行了一禮:“聽徐相教誨。”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離開皇宮。一品高官出了宮門後,就可以乘坐馬車離去。站在各自的馬車前,王溱與徐毖又交談了幾句,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模樣。待到一再辭彆後,兩人分彆坐上馬車,向戶部、勤政殿而去。
馬車中,徐毖仍舊微微笑著,目光深邃而睿智。
另一輛馬車中,王溱上車後便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書是《文循敬集》,是傅渭辭官回鄉前編撰的最後一本書。他靜靜地看著書上的字,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窗邊,輕輕敲著。良久,他對車夫道:“去勤政殿吧。”
車夫應了聲,馬車又調轉車頭,向勤政殿而去。
來到勤政殿後,王溱還未走到自己的堂屋,便在回廊上遇見了一個人。
左丞陳淩海也是剛剛下了朝從宮中回來,兩人碰麵後,陳相微微愣了下。王溱先行了一禮,陳淩海也回了一禮。接著他用複雜的目光望著王溱,歎息道:“這些年下來,你們想做什麼,老夫大抵猜出了五六分。此事是千秋大業,是聖上想要的青史留名,可王大人,這談何容易。度支司的事你難道忘了?動了那般大的利益,你又可能承擔得起?”
王溱睜大雙眼,望著陳淩海,語氣驚愕:“陳相,您……”
陳淩海語重心長道:“若是能成,我又何嘗不願。但子豐啊,我與你先生也是故交,我怎能看你落下這萬丈深淵?此事,於如今,於百年間,如何做得成!你莫要誤入歧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