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一直在膠東玩到八月中旬。
“媽, 咱們哪天回家?我作業還沒寫呢。”還有二十天就開學了,兩個初中生作業還一個字沒動。
進荷這一個多月玩瘋了, 不知曬了多少太陽,皮膚更黑了,但眼睛卻越來越亮。徐璐出不了門, 就讓小黃帶她們去, 海邊, 沙灘, 海上,遊泳池, 山上,遊樂場,圖書館,博物館……連潛水都學了。
徐璐就想讓她好好補過一下童年,算虛歲也才十一的小女孩, 就是兒童。作業什麼的……回家再說。
“沒事, 媽相信你,咱們進荷這麼厲害,半個月足夠做作業了。”
小丫頭齜出大白牙, 好吧, 那就再玩兩天。
小茹在旁邊聽見,悄悄伸了伸舌頭, 她就怕大人提回家的事。徐璐看見, 揉了揉她腦袋, “回去得好好學習了啊,彆想躲懶。”
季雲喜頭上的線早拆了,蜈蚣形的傷疤淡了不少,唯獨那兩處頭發長不出來,愈發顯得傷疤猙獰,他嫌不好看,每天戴著帽子。
現在快接近四十度的高溫,他還戴遮陽帽,徐璐心疼,“拿了吧。”
季雲喜不置可否。
“兩個丫頭都見過,我和小黃也天天看,沒什麼的。”
季雲喜看著她漸漸顯出來的肚子,“怕嚇到孩子。”
徐璐“噗嗤”一聲樂了,“他們懂個啥?這可是他們爸爸幸運的標誌,一輩子的榮耀呢。”
說到“幸運”,她的眼裡像有小星星撒出來,季雲喜覺著舒服極了。果真就把帽子摘下來,摸著她肚子,“十四周了吧?”
“嗯,大夫說已經坐穩了,可以出門了。”這邊太熱了,真想回家。
季雲喜點頭,“讓她們收拾一下,等我事情處理完,這幾天就走。”
葉家跟那兩個山西人身後的勢力博弈,結果是那頭理虧了,上頭又管得緊,出了人命不好交代,倆人都判進去了,連帶著出賣季雲喜的幾個膠東人,也進去了一半。剩下一半,季雲喜不能常年在這邊,還得靠他們幫忙看著,就當養幾條看門狗,給幾根骨頭。
他生意上的事徐璐不管,也不跟他應酬,所以不太清楚,隻是回酒店收東西。
她每天都穿寬鬆衣服,也不跟她們出去瘋玩,兩個小丫頭都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
徐璐計劃的是,等回到家,再假裝無意間暴露,譬如聞魚腥嘔吐啊,嗜睡啊什麼的,到時候大家都知道他們結婚了,也就不會有太大的想法……隻是可憐寶兒和等等,平白多了三個比他們小的舅舅和姨姨。
一想到這茬,她就想笑。
“笑什麼呢?她們收拾好沒?”
“好了。”
“行,那晚上跟葉老吃頓飯,明天就走。”
葉家的告彆宴是在家裡吃的,男人們喝了酒,說起去世的小趙,都掩不住的傷感。“雲喜呐,是我沒把你照顧好……林子大了,水渾咯,以後的路更難走,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季雲喜感激不儘,躬身敬了一杯酒,“多謝葉老提攜,雲喜莫不敢忘。”聲音低沉,顯得特真誠。
老爺子笑著點點頭,“以後我去了雲嶺,麻煩你們的地方還多呢。”
徐璐趕緊站起來,以茶代酒敬了一杯。
“好了好了,你們兩口子快坐下,讓孩子好好的吃飯。”見他們起身,進荷和小茹也起身,跟著來敬酒。隻有寶兒努力跟碗裡的大雞腿奮戰,太爺爺什麼好東西都夾給他,他的小嘴巴吃不過來了。
饒是如此,也依然規規矩矩,小圍兜上乾乾淨淨,偶爾沾幾顆米粒,小嘴巴上也沒有醬汁兒。不像一般孩子迫不及待弄得一身狼狽。
一家子懂禮,客氣,又知道感恩,葉家人看了心頭舒暢,賓主儘歡。
臨了告彆,小家夥知道抱著太爺爺哭了,“太爺爺來看寶寶,寶寶很乖,帶你吃魚魚,曬太陽,栽藥藥。”
老爺子被他描繪的田園生活打動,激動道:“好!明年,最多明年,你媽回來,我就過去,好好帶乖孫。”
寶兒隱約分得清兩個“媽媽”了,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媽媽也來,吃魚魚。”
“好孩子懂事了,你媽聽到你這麼掛念她,不知道多開心呢!”老爺子把他舉在頭頂,駝著他玩了會兒,才放他們走。
*****
等到宣城縣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三點多了。
呼吸著這邊的空氣,一家人說不出的舒暢。季雲喜卻麵色凝重,看著徐璐欲言又止。
“怎麼了?”
“身上有沒有不舒服?”畢竟坐了四個小時的飛機,裡頭可是三個呢。
“沒有,放心吧。”徐璐想了想,反應過來,“你要去小趙家麽?”
見男人艱難的點頭,她主動道:“那我跟你去吧,該表示一下。”人家這麼大個兒子跟著老板出差,說沒就沒了。
季雲喜也覺著兩口子去更有誠意,一開始是怕她身體不舒服,既然她沒事,那就讓人先把三個孩子送回家,他們親自買了水果和營養品,上趙家去。
趙勁鬆很早就沒了父親,家裡隻有母親和哥哥嫂子,侄兒也六七歲了。
此時,趙家大門緊閉,兩側貼著黃白色的挽聯,“悲聲難挽流雲住,哭音相隨野鶴飛”[1],確實貼切。徐璐情緒低落,跟在季雲喜背後,敲門。
開門的是個孩子,看到肅穆的季雲喜有點害怕,撒腿就往屋裡跑,一麵跑一麵喊“奶奶奶奶,那個煤老板來了!”
徐璐輕輕碰到他緊握的拳頭,把他僵硬鐵青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開。
“他還敢來?我兒子死了得讓他償命!”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顫顫巍巍的出來,拄著拐杖,滿眼通紅。
季雲喜低頭,叫了聲“伯母”,徐璐還沒反應過來,老太太一個耳光就扇季雲喜臉頰上了。他也不躲,就支在那兒,一聲不吭。
“伯母……”徐璐剛勸了兩個字,季雲喜就在她背上拍了拍,“去外麵等我。”他也沒想到老太太會這樣,以前隻聽說她性子潑辣,偏心老大。
徐璐也知道,人家兒子都沒了,彆說挨個耳光,就是狠揍一頓都難解悲痛。遂也不多話,站到門後,靠牆扶著一棵樹。
“對不住伯母,沒能把勁鬆好好帶回來。”季雲喜深深地鞠了三躬。他提來的東西也沒人接,就放地下,那孩子抱起一個蘋果“嘎吱”啃了,見沒人注意,又抱兩個橙子塞懷裡。
徐璐剛想說削了皮或者洗洗再吃,見他已經啃上了,也不多話,摸著肚子感慨,要是自己肚裡這三個敢這樣,她先揍一頓再說。
“我兒子沒了,沒了!你憑什麼還活得好端端的?最孝順的就是勁鬆,老天爺真是瞎了眼,黑心肝的煤老板不收,專收好人,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天瞎眼哪!”
老太太哭天搶地,一拳拳的捶季雲喜。
他動都沒動一下,隻是偶爾擔憂的看看徐璐,見她躲得遠遠的,還算聽話,又覺著寬慰不少。
這一場哭罵直到一對夫婦進門才停下來。
“媽,行了行了,人家季老板也不想這樣的,就讓勁鬆安安心心的走吧。”
“就是,媽,你那天不是說心口不舒服麽?正好讓季老板送你看看去,沒了勁鬆,他就是您第二個兒子。”女人話是這麼說,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徐璐。
見她生得漂亮嫵媚,穿著氣派,眼睛就眯成一條縫,“這位就是季老板的小嫂子吧?真漂亮!”
徐璐眉眼都不動一下,彆以為她不知道“小嫂子”是什麼意思。
季雲喜隨時注意著這邊,一聽就不樂意了,“這是我妻子,小趙以前見過的。”
女人訕訕的笑起來,“原來是大嫂啊,我眼神不好,眼神不好,快進屋坐吧。”
徐璐看向季雲喜,見他搖頭,就自個兒出門了。
本來,出了這樣的事,她肯定會進屋祭拜的,該表示的一定會表示,但他們這吃相……她扶著肚子上車了。
季雲喜被他們一家四口拉著,不知道說了什麼,徐璐都快睡著的時候,他才出來,西裝已經被扯得變形了,胸前的扣子也歪歪扭扭,臉頰上有點微不可見的紅暈,應該是被打的。
徐璐用帕子幫他擦,心疼道:“痛不痛?”有個地方已經被指甲劃破皮了。
“沒事。”季雲喜低頭,半晌才道:“給了他們五萬,勁鬆他哥嫂想進廠,我沒同意。”當年那個哭著說家裡吃不飽,要跟著他挖煤的小夥子,仿佛還在眼前。
這是主動向自己交代呢?
徐璐輕聲道:“好,你做主就行。他們這一家子……唉,小趙也沒個對象,沒有一男半女的……”以後燒紙錢的人都沒有。
“肚子裡這三個,第一個小子,叫勁鬆吧,以後給他燒紙。”
徐璐點頭,眼圈又開始泛紅了。
季雲喜不忍她悲傷,冷靜一會兒,開著車子就往李家村去。路過縣醫院的時候問要不要進去看看,徐璐趕緊搖頭,又是要抽血,她不乾!“我好好的,沒啥不舒服。”
待見到熟悉的山村,熟悉的大榕樹,還有那群熟悉的孩子,徐璐居然覺著說不出的親切,這才是家啊。
季雲喜的彆墅啥的,一個人住著沒意思,還是李家村好。
男人也不勉強她,“過幾天把房子重新蓋一下吧,後麵的牆被雨蝕了。”
徐璐同意,這幾間土房子她確實住夠了,即使鋪了地板磚依然容易回潮。“到時候你幫找工人,錢我來付。”
季雲喜皺眉,多大點錢,兩口子還計較這個?他有點不太爽。
“不是,既然是大家一起住的,就大家一起出錢。”進芳和戰文掙的,她都幫他們保管著,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寶兒第一個看到他們的車,蹦躂著上來,“姥姥,雞叔叔!”
季雲喜先下車,才扶徐璐下去,又給扶進院裡,安排在舒服的板凳上坐下。進芳和進梅看這架勢,對視一眼,都有點黯然。
“進芳給你季叔叔倒點水。”
進梅挑挑眉頭,這就成“季叔叔”了?
胡建安剛好也戴著草帽進門,“嬸子回來了?”
徐璐笑著答應,讓他們都坐下,正好龍戰文也在,就讓他們坐院子裡來。“今天跟大家說個事。”
進芳和進梅緊張的看著她,已經隱約猜到了。
“我跟你們季叔叔結婚了。”
“啥?!”進芳兩姐妹大驚,沒有任何鋪墊,直接丟下這一句無異於一枚炸.彈。
“對,我跟你們季叔叔結婚了,證已經領了,過段日子就辦酒席。”徐璐握住男人的手,又撫向小.腹。
這回連進荷和小茹也震驚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才發現她的肚子確實有點微微凸起了。
“懷的是三胞胎,你們彆出去說。”反正過幾天肚子越來越大,家裡人是肯定瞞不住的。
進荷小小的叫了聲“媽”,難以置信。
徐璐朝她招手,“你過來,媽跟你說。”
“這裡有三個弟弟妹妹,咱們進荷就要做姐姐了,開不開心?”
小丫頭驚得嘴巴都合不攏,“我……我沒見過三胞胎。”
眾人以為她會哭鬨,誰知卻是好奇,全笑起來,“正好啊,沒見過就見見,到時候你多了三條小尾巴,可不得了。”
徐璐又拉過季茹的手,“小茹也是姐姐了,你最勇敢,最堅強,弟弟妹妹肯定最喜歡你,以後我都不管,就扔給你倆,好好的收拾他們,怎麼樣?”
她故意擠擠眼睛,本來心理年齡就小,跟她們在一起就像知心大姐姐,姐倆都聽她的話,小心翼翼看著她肚子,“怎麼知道是三……三個?”
小茹悄悄咽了口口水。
“剛檢查過的。”季雲喜突然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