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的膚色就像是秋田裡成熟的小麥,並不白皙卻透著強健而富有生機,英眉壓著一雙幽碧色的桃花眼,黑色的長發微卷,脖頸上、衣服上也有很多細鏈子銀飾,他隨便動一動,那些清脆的銀片碰擊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閣下與他們不是一夥的?”盛則寧聽清他的話,很快找出了其中的蹊蹺來。
就不知道他是黃雀是漁翁,還是一個純粹的過路人。
年輕男人撐手在屋簷上,縱身往下一躍,輕而易舉地從十尺高的地方跳到了平地。
“當然不是,小姑娘,我們西涼人也並非都像這些敗類。”他十分友善地對盛則寧笑了一笑。
那些被稱為敗類的西涼人勃然大怒,可是這個年輕男人很快就換上一副正經的臉色,對他們說了一通西涼話。
盛則寧看見那幾人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竟就被他幾句話勸退了,慢慢後退,直到拔腿就跑。
這讓盛則寧不由好奇起這個男人是什麼身份,盯著他看了好幾眼。
烏朗達很敏銳,笑眯眯道:“小姑娘一直盯著我看,莫非是喜歡我?”
西涼人向來大膽自白,這個男人也不例外。
盛則寧眨了一下眼,知道對方是開玩笑,也沒當真,就淡聲道:“閣下多慮了。”
九公主卻哼了一聲,剛剛被西涼人威脅的後果就是她對這個西涼人也沒有好臉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們大嵩的小娘子怎麼會喜歡你們這些蠻夷。”
“唔,我們西涼的男人也不會喜歡你這樣的矮冬瓜。”
這下可把九公主氣著了,跳起來就辯解道:“我才不矮,我們大嵩的小娘子就是長這麼高的!”
“可是這位姑娘……”烏朗達伸手就想去比劃了一下盛則寧的身高,可是手掌還沒蓋過盛則寧的腦袋,巷子口暴喝了一聲‘住手!——’
一位黑沉臉的郎君氣勢洶洶衝了過來。
“薛世子?”盛則寧驚道。
烏朗達手停在半空,回頭就挑了挑眉。
薛澄衝過來,往盛則寧身前一站,猶如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逼得烏朗達都不得不後退兩步。
他身上的銀飾丁玲哐當亂響了一陣,才又靜靜垂了下來。
盛則寧抬頭看向擋在自己身前的薛澄,有驚有奇,還有些說不上來的觸動。
大概是因為他不分原因,不管後果就願意護在她身前。
薛澄隨著父親駐守西境,自然也會說一些西涼話,當下兩人就用西涼話說起話來。
從語氣裡能聽出薛澄並不是很客氣,與他平素總是靦腆猶豫的說話習慣截然不同,仿佛像是遇到老鼠的貓,突然就有了些霸氣在身。
盛則寧和九公主皆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是可以看出來,這個烏朗達明顯是忌憚薛澄。
很快烏朗達就聳了聳肩,妥協道:“好吧,我這就走。”
他最後一句是用大嵩話說的,說完他還故意從薛澄的身體旁側過一個腦袋,跟盛則寧等人搖了搖手。
“那——我們下次再見啦!”
“誰要和你再見!”九公主還在記恨他剛剛罵自己矮冬瓜一說。
烏朗達笑了笑,又一個縱身躍上屋簷,幾下就不見人影了,靈活地就像隻野山貓。
烏朗達走後,九公主的人才找到了地方,忙不迭簇擁著她離去,生怕再弄丟了。
這次九公主也極為配合,剛剛險些被幾個西涼人給傷害了,也讓她受到了教訓,以後輕易也不會獨自一人亂跑。
她氣呼呼地往外走,口裡還憤憤道:“我一定要回去告訴父皇,這些西涼人是個什麼德行!”
薛澄見到九公主一行人鬨哄哄都走了,才鬆下緊繃的濃眉,轉過身搔了搔臉,擔憂問道:“三姑娘,你沒事吧?”
盛則寧搖了搖頭,反而奇怪:“薛世子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我在曲水遇到了盛二姑娘……”薛澄怕盛則寧不知道情況,解釋了一句,“我、我之前救過她一次,所、所以她認識我,就向她問了你的情況……”
盛則寧心裡一跳,“你遇見我二姐姐了?她可有說什麼?”
“說什麼?”薛澄被她問倒了,一時間撐著迷茫的眼睛瞅著她,像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
盛則寧回過神來,想起盛則柔那個性子,必然不會與一個外男多說幾句話,隻怕眼前這個薛世子還壓根不知道她的心思。
這世上能有幾個小娘子敢於大膽直白地向郎君談思慕之心?
見盛則寧一時沉默,薛澄就努力想了想,“我問你的下落時,她的確有些吃驚的樣子,想來是沒料到我們兩認識。”
他說罷,又默默垂下了腦袋。
這是反應過來盛則寧從未跟族中姐妹談起過他,他有些難過了。
盛則寧是還沒在盛則柔麵前提起過薛世子。
因為感情這種事,誰也不能勉強誰。
她總不能因為盛則柔喜歡薛澄,所以去勸薛澄不要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改去喜歡盛則柔吧?
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說才好,這才一拖再拖。
“好啦,今天難得過節,我們難道要在這裡一直浪費時間嗎?”薛澄的難過沒過多久,他又打起了精神提議道:“不如我送三姑娘回曲水吧?城裡來了好些西涼人,我還算在西境有些臉麵,他們不敢在我麵前生事,有我護送會安全許多!”
“那怎麼好勞駕薛世子,我還有兩名護衛……”
“三姑娘莫再推辭了,反正我也是隨便逛逛,就當順路一道。”薛澄低聲道,峻黑的臉在燈籠的柔光下隱隱泛紅。
他也不求彆的,隻想一起走一段路。
*
夾道兩邊掛著的燈籠各色各樣,有些是蓮花狀,有些是兔子形。
所謂燈節就是手藝人鬥巧比精的時候,仔細看每盞燈上麵還有代表他們身份的印戳。
幾個年紀小的女娃娃正踮著腳在路邊賣燈籠的鋪子挑選,封硯路過就掃了一眼,看見最上頭有隻琉璃燈,四麵用不同顏色的琉璃鑲成碧底芍藥花圖案,火燭搖晃的光芒透出琉璃片,陸離斑駁。
德保在他的身後隨著一道停了下來,昂起頭問道:“殿下要買燈?”
“無事。”封硯抬步。
護衛們正要跟上,卻見前麵的郎君還沒邁出兩步又停了下來,他微偏過頭,琉璃光落在沉靜的眼眸裡,漾出不一樣的光芒。
“去買下來。”
“是。”德保笑眯眯地掏錢。
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再做起來好像就沒有那麼難,封硯指著一路買了過去,等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德保兩隻手已經不夠用了,身後的護衛也分擔了一些他的重負。
細數一下買過的四麵琉璃寶燈、豐記的去鬆子七寶酥、遙山君的芍藥圖、皎月紗罩沉香木磨喝樂、綢麵金線仕女圖風箏……不下數十件了。
倘若不是一個護衛回來稟告找到盛三姑娘了,封硯正準備買下一盆針葉鬆。
德保力勸許久,急得一頭汗,哪有郎君送小娘子這綠油油,針紮紮的東西?
“郎君……”報信護衛抬起頭欲言又止。
封硯的手剛好拂過鬆針,被紮了一下,手指蜷了起來。
疼痛總是會讓人產生這樣的反應。
萬千燈火亮如白晝,落在年輕郎君沉黑無波的眼眸裡,變得有些溫暖。
“人在哪?”
護衛咽下口水,道:“不遠,就在前麵人最多的地方,一個畫糖鋪子附近,可要小人去將三姑娘帶過來。”
護衛知道封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歡這樣的熱鬨。
所以提出把盛三姑娘單獨帶出來。
封硯眺望遠處。
成串的燈籠下,三兩成群小娘子們的嘰喳打鬨,一對攜手聯袂的夫妻觀燈賞玩,坐在父親肩頭的孩子笑著和走在一邊的母親說話。
人來人往,各有自己的熱鬨快活。
前幾日盛則寧說自己病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是今日到盛府上探望,可是派去的小廝卻來回稟看見盛家的小娘子都坐了馬車出去。
想來她是病好了。
可是她病好了卻沒有派一人來通知他,是不欲與他一道遊街看燈了?
封硯後知後覺,想通了這點,眼睫覆了下來,鳳眸微闔,唇線也繃了起來,眉心間猶如含著垂死之人暮氣沉沉,籠著化不開的悒鬱。
回想往昔,那兩年來的七夕,他都沒有很深刻的印象,就好像無數個過眼煙雲的日子,隻是一個孤寂的人在苦苦熬著。
那些晦暗的記憶裡隻有一點生機,是來自盛則寧那雙撲閃靈動的眼睛,那雙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總是擔心打攪他清淨的眼睛。
盛則寧想走進他的寂寥裡,想要讓他也融入這笙歌鼎沸的紅塵,他無聲的拒絕了。
很多次。
終於,她不想再費心費力了。
她轉身去擁她喜歡的熱鬨繁華,把他留著了冷雨瀟瀟裡。
“郎君?”護衛久久沒有得到命令,奇怪地抬起頭。
封硯抬起眼,手指自身前一劃,讓他退開,“不必,我自己去。”
護衛在原地愣了一下,倉惶去看向德保的方向。
德保嫌棄這呆頭鵝愚鈍遲緩,連忙從成堆的禮品後伸出半個腦袋,捏著嗓子道:“還愣著做什麼,退開呀,彆擋著郎君的路。”
護衛回過神,低頭抱拳,匆匆應了一個是,忙不迭地逃到後頭去了。
封硯擠進人群裡,鼻端嗅著不同氣息,嘈雜的聲音劃過耳膜,旁人的衣擺拂過他的身側,孩子舉著的糖葫蘆粘過他袖端,他好像沾上了紅塵的氣息,沉入了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都沒有在意,陰鬱散去,唇線也柔和下來,他一步步走近,走進那個有盛則寧的熱鬨世界裡。
有人說,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十分有道理。
他不想失去的,必然要自己去爭取,他不再被動,每一步都越走越穩,越走越快。
好像能聽見則寧的笑聲了,再繞過幾個礙事的行人,遠景成了近景,拉至了他的眼前。
被細絹罩住的燭火,柔和了光線。
小娘子揚起白皙玉膩的小臉,小口咬住戲犬糖畫的頂端,黏膩的糖含在她豐盈嬌嫩的唇瓣間,化出了琥珀色的光澤,又隨著她甜美的杏眼一彎,好像紙上的美人活了過來,霸道地擠進他的視野,占據了所有的呼吸與心跳。
偏在此時,有一隻手不識時務地伸了過來,打破了畫卷的和諧。
一位郎君舉著另一支糖畫,想要遞給那小娘子,旁邊路過的人紛紛捂嘴笑了起來,仿佛這個畫麵讓他們感到了愉悅,也有人伸頭過來,像是打趣地說了幾句。
就見那五官端正,眉濃眼亮的郎君一下憋紅了臉,有些局促地捏著竹簽,還是小娘子不計較地從他手指間取走了糖畫。
封硯在那明亮到刺目的光線下,看清了薛澄,也看清了他臉上的小心與珍重。
他怎會在此?
則寧又為何會和他在一起?
思緒萬千,卻沒有一條能理清思路,就仿佛他故意模糊掉了所有不想去信的事實,徒留一堆亂麻盤踞。
垂於身側的手指飛快地蜷了一下,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紮痛了。
耳畔所有的聲音都如潮水一樣退去,身邊也無一人一物,寂靜地好像在孤峰之巔。
就連胸腔裡那顆本該跳動的心都好像失去了蹤跡,隻餘下空落落的風聲穿過。
風吹走了他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