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風再涼也帶著一股潮濕的熱意。
封硯從大殿中出來,隻覺得周身悶燥,仿佛走入了一個布滿蛛網的大洞裡,舉步維艱。
德保從後麵趕出來,“殿下,奴問過蘇夫人,蘇夫人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去了哪裡,奴不敢多言,恐讓夫人生疑。”
封硯點點頭,他正捏著帕子擦拭左手,從手心到手背,眺望遠處,幽黑的宮苑寂靜無聲,與大殿的熱鬨喧囂成了鮮明對比。
就好像燈下投出的那一片陰影,藏著不為人知的隱秘。
“讓禁軍統領過來,本王有話要問。”
德保忙不迭應下,不敢耽擱片刻,提著袍子就小跑入夜色中。
就在德保走後不久,一名年輕麵生的小太監在大殿門口東張西望,有些焦急地在問門口的守衛,守衛給他指了個方向。
封硯察覺有人靠近,移目看來。
小太監遲疑了片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問道:“瑭王殿下?”
這是一位低等小太監,在偏遠的宮殿裡乾著清掃的活計,沒有見過幾位親王也是情有可原,隻是能讓他大膽前來的原因唯有有事要告。
“何事。”封硯還在為盛則寧離開大殿一事沒有頭緒,連帶著臉上明晃晃壓著鬱怒,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小太監平日裡沒有侍奉過貴人,不知所措,身子哆嗦了下就跪倒在地,恭敬有加地道:“回、回殿下的話,是一位貴女派我來給殿下傳話。”
聽見貴女,封硯頓時鬆下了繃緊的唇角。
小太監咽了咽口水,“她說摔碎的玉不用修了,隻需要殿下為她辦一件事。”
前一句是盛則寧為了自證她的身份,修玉這件事隻有他們兩人清楚。
但是不用修了這句話還是勾起封硯心裡一些沉悶的觸動,隻是這個時候並不是鑽牛角尖的時候,他沉聲追問小太監:“什麼事。”
*
就當滿宮的人都在大殿了飲酒作樂,大嵩皇宮的一隅燃起了熊熊烈火。
宮人用火不當,偶也會令經久維修的宮殿不小心走水,宮裡禁軍巡邏看得緊,宮室周圍也擺滿蓄水缸,隨時應對大火。
隻是今日這火燒得一發不可收拾,劈啪亂響,遠在宮城外頭都能看見它燒起來的濃濃黑煙。
燒的這處宮殿,並不是什麼冷宮禁苑等不打緊的地方,而是名為香雲殿,裡麵住皇帝的女兒,七公主。
雖然是並不受寵的公主,可畢竟也是天家骨血,也是主子。
幾名香雲殿的主事太監互相對望了眼,放下救火的物件,頭也不回地往大殿方向亂跑,邊跑還邊嚷嚷‘走水了!走水了!‘
可他們還沒跑多久,卻在途中被禁軍攔了下來。
禁軍不去組織救火,反而對付他們幾個,太監們感到有點不對勁,但是他們還是焦急地道:“大人,我等有要事稟告官家,為何攔下我們?”
禁軍無人回答他們的話,隻見從一旁的陰影中走出一位修身如玉的郎君,他斜睨著幾人,冷聲道:“七公主何在?”
太監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瑭王殿下會露麵,皆腿腳一軟,跪倒在地上,不敢答話。
另一邊大殿裡的人也嗅到了被晚風吹來的濃煙氣息,發現是皇宮走水。
皇帝剛命人下去徹查,封硯就帶禁軍扭著著幾個太監進來。
“這是怎麼回事?”
“兒臣見香雲殿方向失火,前去查看,就見到香雲殿的主事太監行蹤詭異,不去救火反倒到處亂跑。”封硯上前如實稟告。
皇帝果然大怒,指著幾個太監道:“可有此事?!”
官家平日最是仁厚,輕易不動怒。
今日當著西涼人都麵,在皇宮裡鬨出這樣大的禍事,麵子上過不去,還顯得大嵩皇宮漏洞百出。
“官、官家……”太監們跪地求饒,結結巴巴道:“小、小人們並非不救,而是火勢太大,正要去搬救兵。”
“七公主呢?你們獨自出來,竟沒有人去救七公主?!”
大殿上沸沸揚揚,眾臣言三語四,不知道皇宮怎會忽生大火。
也擔心七公主會在這個時候出事。
若說到了秋高氣爽,天乾物燥之時,房梁柱壁容易點燃,可是這夏夜潮.熱,就是舉著蠟燭去點那床帷,也不容易燒著。
官場之人都是千年狐狸,這裡頭顯然有不對勁的地方。
“父皇,兒臣已經命人進去查看,七妹並不在寢殿。”封硯眸光一轉,看向正立在皇帝身邊,高高俯視於他的宸王。
宸王對他輕輕扯起唇角,露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微笑。
“她怎會不在寢殿?”魏皇後身為後宮之主,理所應當照料皇帝所有的子女,若是七公主出事,她也有一份責任。
這位七公主封蘭身子嬌貴,體弱多病,常年枕於床榻之上,宮中熱鬨甚少參與,所以今夜也如往常一樣並沒有出席。
魏皇後環視四周,忽而發現那個最喜歡湊熱鬨的人也不見蹤影,她大驚失色:“九公主何在?”
蘇氏的聲音也在人群裡。
“寧兒怎麼還沒回來,你們可有人看見她了?”
封硯指尖攥在手心裡,轉眼眺望大殿門口。
不知道盛則寧究竟在搞什麼把戲,竟然像是早有預料此事,可什麼也未跟他說,隻讓他抓了這幾個沒用的太監。
“九公主、九公主來了!”
隨著一道驚喜的聲音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側殿門。
封硯大步走下台階,推開擋在前頭的人。
皇帝與皇後亦心急,提步跟在其後。
九公主沒走幾步,看見熟悉的身影一出現,連忙扶著身邊的人一道跪下,大喊一聲:“父皇!”
“你、你怎麼弄成這幅模樣?”皇帝險些不敢認自己的女兒。
隻見人群之間,空出地方跪了三名少女,臉如花貓,左一道灰,右一道灰不說,頭發散亂、衣服上也有破損燒焦的痕跡,比在夥房裡燒火的丫頭還狼狽。
不過即便成了這個樣子,她們的樣子還是很快就給認了出來。
蘇氏險些沒暈厥過去,魏皇後還鎮定一些,隻是暗暗咬緊了後牙槽。
九公主裝作沒看見魏皇後對她使的眼色,扶著七公主氣急敗壞地道:“父皇你可要給七姐做主啊!若不是女兒和嫂……盛娘子搭救,她就要給人害死了!”
“胡說,這在宮裡頭,誰敢害朕的公主!”
魏皇後連忙指派身邊的宮婢去攙扶七公主,七公主就是個紙糊一樣的人兒,可受不得這般的苦。
九公主跪在地上也不老實,哼哼兩聲,“我們人都給抓來了,父皇一問便知!”
隨著九公主的話音落下,兩名禁軍侍衛就挾著一個黑衣人走進了,大腳一踹此人的小腿,就迫使他跪倒在地上,雖然他及時把腦袋低下去了,但是封硯還是在刹那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這不是明麵上禁軍的人,實際上是封疆的暗衛,遲匕。
不過他藏得夠深,知道的人並不多。
封硯轉眸,一瞥宸王的臉色。
宸王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竟也不動神色,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十分沉得住氣。
“抬起頭!”侍衛掰起遲匕的腦袋,讓皇帝看清他的臉。
皇帝審視了兩眼,板起臉道:“朕認得你,兩年前是朕親自提拔你為禁軍校尉!”
從被抓到那刻起,遲匕已經不打算反抗了,因而他不等皇帝再逼問一句,就拱手回道:“臣有罪,請官家治罪!”
封硯目光從九公主身上掃過,看到盛則寧臉上,她小臉雖然灰撲撲的,但是眼睛卻格外亮。
炯炯有神地望著他,尤像一隻逮到老鼠要邀功的貓兒。
他心裡有氣,氣她擅自行動,可在看見她得意神情時,唇角卻壓不住地想要揚起。
不該縱容的。
他又用力抿住唇,掩下笑意,轉頭質問遲匕:“你香雲殿失火,你看護不周,是何因?”
遲匕頭微抬,可還沒等他的視線抬起,他又垂下頭去,以頭搶地,“臣有罪,不敢辯解。”
盛則寧看著遲七的背影,他這是有恃無恐。
香雲殿失火,他固然有不察和未能及時援救之責,可是隻要沒有證據指明這火與他有關係,便不能扯大這件事。
皇帝一向仁厚寬宏,最多革除他的職位,不再啟用罷了,要不了他的性命。
九公主也沒想到這人居然就這樣咬緊牙關,俯首認罪,她惱道:“本公主才不信這樣大的事會是你一人的主意,你背後肯定有人指使!父皇,你可不能就這樣簡單放過他,我七姐一向與世無爭,誰能想到要去害她?”
“九妹說的有理,七妹向來與物無忤、避世絕俗,怎麼會有人故意要害她,你啊,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這裡還有西涼的使臣在,快起來,莫要讓人看笑話。”封疆從皇帝身邊走出來,伸手要去扶九公主,“而且,隻不過是走水,怎麼能扯到有人要害七妹,這不過是你的臆想猜測。”
九公主才不領情,啪得一下打開他的手。
“我才不要起來。”
封疆臉色微僵,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和九公主當場翻臉,隻好慢慢收起手,看向一旁的盛則寧微笑道:“盛三姑娘好端端的怎麼也會去香雲殿?那裡可不好找,莫非是有什麼要事去辦?”
魏皇後看了一眼緊張的蘇氏,也道:“寧丫頭,你怎會也弄得這般狼狽?”
九公主在宮裡是胡作非為慣了,她是管不住,但是盛則寧在宮外無論如何行事,在宮裡還是老實,這次她中途離席,又和九公主一道去救了七公主,實在奇怪。”
“母後!”九公主聽見魏皇後居然在問責,不滿地嘟囔。
盛則寧卻早已打好腹稿,此刻也不慌不亂。
“回聖人的話,聽聞前日理番館有賊人闖入,公主就說宮中防衛森嚴,必不會有玩忽職守之人,於是九公主就與臣女作賭,願以身試探,這才試到了香雲殿附近。”
“不試不知道,一試之下真叫人吃驚,香雲殿附近的守衛居然如此鬆散,起火的時候旁邊都無人相救,就連香雲殿裡服侍的人都不知所蹤。”九公主及時搭上話,“父皇,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遲匕身為禁軍校尉,本該值守宮中安全,今夜大殿有宴會,大量的禁軍駐守在大殿周圍,其餘地方竟是這樣鬆散無律。
“豈有此理!”皇帝怒道,“此事禁軍有責!一並下去按律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