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碎玉(2 / 2)

盛則寧的聲音隨後而至,仿佛就要追著那退去的潮汐一般。

“……二來,退還此物,以解前緣。”

封硯的瞳孔猝然一縮,就好像一根針已經刺到了眼前,離著緊要之處隻有分毫之差。

以解前緣?

盛則寧的聲音好輕,輕而易舉地吐出這四個字,卻把封硯的心狠狠往下摜。

在他修新殿、備新衣,緊趕著想將婚期提到冬日來臨之前,她卻說不願嫁給他,要與他儘釋前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鳳眸闔上又緩緩睜開,將裡麵激蕩而起的風暴蕩去,才露出一雙晦暗冷冽的眸子,他聲音緩而慢,像是耐著性子問道:“為何?”

盛則寧悄然揚起睫,杏眸依如平日裡的瑩潤無害,似乎在他這‘和善’的語氣裡找到了勇氣,她唇瓣蠕動了幾下,潤色出最合適的說辭。

“盛家蒙官家厚愛,封侯賜禮,不敢再奢求更多,臣女自詡德位不配,才疏學淺,無法為官家坐鎮身側,更何況臣女不求大富大貴,隻想平凡一生,還請官家為臣女做主,將來另擇佳婿吧!”

封硯唇線用力一繃,五指死死扣在桌案上,青.筋在手背上暴起,順著他遮在袖下的手腕一寸寸往上,如猛.蛇一樣盤踞。

“為何?”

盛則寧垂下眼,凝視著躺在自己手心的盒子,唇角無可奈何地彎了起來,“當初臣女摔這青脂玉的時候,就已經對官家說過了呀……”

她是說過——

“那好,本姑娘也不喜歡你了。”

也說過:

“如此,則寧與殿下就猶如此玉,再不相乾罷。”

可她也說過。

並非不願,而是她羨慕平陽郡主的鳳冠霞帔、十裡紅妝。

他都願意為她準備一切了,她怎的就忽然反悔了?

封硯仔仔細細地盯著盛則寧的臉看,在她臉上那淺淺的笑容上看見了鬆懈,就仿佛壓在心口的沉石在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挪開了,她輕鬆了,自在了,就好像那掙開絲線束縛與控製的風箏,自由地,飛走了。

這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不喜歡他了,才是真心話啊。

“……為何?”他聲音如鯁在喉,目光像是被蕭瑟秋風掃過,儘是涼意,可是卻不死不休地還要向她問個清楚。

盛則寧也沉下唇角的笑,回憶起從前也讓她不快樂。

“官家從前並不喜歡臣女,為何會容臣女在身側煩擾,臣女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當初太後授意,官家有沒有想過,既然不喜歡就不該縱容臣女淪陷其中,這對付出真心的人何其不公……”

“我……”封硯急於辯駁這句話,可是聲音剛脫口的時候,就見著盛則寧輕輕瞟來一眼,頓時堵住了他的聲音。

他無法辯駁。

“官家如今這般,大約是覺得臣女不知好歹,駁了天家顏麵,若是要罰,便罰臣女一人,官家可是答應過,禍不及家族的。”盛則寧直了直腰,麵不改色。

嗬——

封硯自嘲般,低聲了一笑。

原來從前的那個坑,是為了如今挖的。

她從那天起,就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為今天一一謀劃。

什麼鳳冠霞帔,她隻不過是不想訂下婚約。

什麼丹書鐵券,也不過是想為家族避禍。

他就好像成了她的掌中物,隨意拿捏把玩。

等他一一兌現了承諾,她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來和他一刀兩斷。

風猛然灌了進來,不知道門外誰說了一聲‘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打破了滿室的寂靜。

盛則寧再叩拜,在他漫長的沉默裡為他做出了決定,也為他們之間做了了斷。

“臣女在此謝過官家寬宏大量,不罰之恩。”

封硯的指腹已將書案上才乾了墨跡的鳳冠紙揉皺,他用儘力氣,方將自己克製在原地,沒有朝那個膽大妄為的小娘子靠近一步,就怕會做出一些自己也未能料到的事。

他不言不語,盛則寧等不到他的回複,自己便從地上爬了起來,反正她已經做了許多放肆之事,也不差這一樁一件。

最後朝滿臉寒霜的封硯瞧了一眼,她悄悄後退,就像怕驚醒什麼可怕之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直到退至輕綃雲紗之後,她才猛然轉過身,提起裙擺,大步往外。

外麵德保驚呼了一聲:“三姑娘,這麼大雨……”

封硯渾然一震,醒過神來。

他撿起地上的青脂玉佩,疾步往外,門口的德保公公拿著油紙傘不知所措地對他比手畫腳道:“三姑娘直接衝到雨裡去了,奴沒攔得住她啊!”

封硯的目光順著廊下往外,大雨當中盛則寧已走出了十幾步,風雨交加,她的袖子猶如風箏吹了起來,翻起一層層濃淡不一的色彩。

穿過庭院的這個方向是出福寧殿的近路,可是這樣大的雨……

封硯奪過德保手裡的傘,追在密雨中已經模糊了身影的盛則寧身後。

“則寧!”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喊出聲,而雨中固執前行的人又是否聽見了他的聲音。

可那道身影就是頭也不回,腳步不停,越行越遠。

封硯又追了十幾步,直到看見前麵的人竟然小跑了起來,他才一步步慢了下來。

喉嚨哽著一口氣,胸口如錐刺一般疼。

他想伸手抹去眼睛上的水霧,卻將袖口裡的青脂玉帶了出來。

啪嗒——

玉佩砸在青石磚上,清脆的聲音像是焚裂的汝窯瓷,粉身碎骨。

他低頭注視著腳邊再次碎開的玉佩,每一條斷裂的紋路都與上一次,一般無二。

他費儘心思修補好的玉佩,終究是他自以為是的好了。

每一道裂痕還在,它還是會碎。

雨點如落珠,密匝匝地敲在傘麵上,一聲急於一聲,像是無能狂躁的野獸在咆哮。

他用儘力氣捏緊竹製傘柄,指骨關節都泛起了白,直到傘柄發出不堪重負的脆裂聲,他的手才驟然一鬆,傘從他頭頂滑落,跌在他腳邊,密集的雨水瞬間澆濕了他的臉。

他狼狽不堪,撕開了所有掩飾,痛苦地佇立在雨中。

從前他沒有為她遮雨。

今後,她也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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