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霽地表,雲斂天末。
正值白露時節,天氣日漸轉涼,宮人們正在收起懸於廊下,用以遮蔽陽光的筠簾。
新帝愛靜,宮人都儘量離得遠些。
禦書房外除了值守的護衛之外,再無隨意走動之人。
所以任何一點動靜,在禦書房裡的封硯都能聽得清楚。
裙裾拖拽在寸金木地板上簌簌作響,小娘子輕緩的腳步聲自外邊的回廊處傳來。
德保公公輕快且帶有一些討好的嗓音從紫檀編線芍藥刺繡屏風外被風送了進來:“三姑娘,您請,官家一直在禦書房等著呢!”
太監的聲音一向偏尖,而德保公公這一掐嗓子的功夫,不但讓他的嗓音更尖細,還處處都透著一些不值錢的阿諛與奉承。
都說貼身太監就是皇帝身邊的一麵鏡子,看他的臉色,便知道皇帝的心情如何。
看他待人的態度,便可以窺出皇帝的親疏遠近、喜好憎惡。
“那我們行快一些吧。”盛則寧的嗓音軟軟的,對德保更是客氣,雖然兩人往常交情不淺,可今非昔比,她的語氣裡都帶上了恭敬。
封硯登基為帝,作為貼身太監的德保自然也身價也水漲船高,多的是人對他客氣,可他不敢在盛則寧麵前拿喬,連忙把聲音放得更謙和友善。
“不妨事、不妨事的,官家已經吩咐了不許人打擾,現在不急,三姑娘您慢些,今兒這地才擦過,莫滑著了。”
“……讓官家久等也不好。”
德保低笑了幾聲,“官家樂意等的。”
封硯聞言,立即輕蹙起了眉心,指尖不禁蜷了一下,仿佛想要扼住什麼。
隔著牆,隔著屏風,他都能想象到德保現在的樣子。
一定是躬著身,搓著手,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來了。
讓他不許透露半分,他倒是好本事,要不是這條路不夠長,不然直接老底都給他揭完了。
封硯拂下袖子,繞過桌案,險些就要走出書房去迎,可是到底還是克製住了這股衝動,就立在中央,手摩挲著錯金異獸香爐的獸耳上,環顧左右。
書房是皇帝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搬入福寧殿的那天起,這裡就全照著他喜歡的樣子重新布置過了。
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素雅低調,不見從前奢華的影子。
唯有支開的雕花窗外悄然伸進一隻顏色濃烈的淩霄花,增添了幾分色彩與生機。
他放任那抹顏色侵‘入他的地盤。
他是喜歡雅致素色,卻也不再拒鮮豔濃烈。
“官家,三姑娘來了。”
德保公公的聲音剛落下,封硯就移目望了過來。
夏末秋初,上京城的小娘子已把薄紗換秋衫,顏色更偏向暖色。
所以盛則寧今日就穿得格外明豔,濃麗的色彩先一步從輕綃雲紗後滲了過來。
十樣錦色的大袖上襦束於鴨殼青襦裙中,酡顏素帶係著纖腰,被風翻起的袖子裡露出了與腰帶同色的內衫,猶如被秋風吹紅的山林,層林漸染,深深淺淺,讓人一眼就仿佛看見了秋色。
她低著腦袋,像是藏著什麼心事一樣,漫不經心地伸手撩起遮光避影的雲紗,指甲圓潤,小手玉白,玲瓏精致,從指尖到腕骨皆是柔美纖纖。
“官家……”
冷不防瞥見離得這樣近的皂靴,她被驚了一下,猛然揚起了小臉,雲髻用素金的八瓣發冠固定著,倒是紋絲不亂,隻有兩旁簪著粉色珍珠小花,以及髻側兩側各插著的月型玉石流蘇隨著她抬頭的動作猛烈地晃了晃,泛動的珠光就像是攪碎的水中月,讓人的心也隨之一動,泛起了漣漪。
兩人的目光就這般突如其來地交織在一塊。
數日不見,都有了一些陌生。
試探地打量著對方眼底的情緒,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奇怪。
足足僵了一息,盛則寧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低下眼睫,斂起神色,隨即腳步輕移,繞過雲紗,想找個合適地方跪下。
封硯對她抬了一下手,“免了。”
盛則寧屈著膝,維持著半蹲不跪的姿態,十分辛苦。
她捉摸不準封硯對她這般寬容厚待是為何。
他為新君,當先立威人前,而不該顯得寬容好欺。
雖說她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娘子,但也應當同理而待。
悄然抬起眸,見到封硯隻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走向書案,他竹月色的直裰袖袍帶起一陣涼風,正如‘鬆風催暑去,竹月送涼來’一般,極為符合他的性子,周身都沁著涼氣,不容人親近。
好在她已經不想去親近了,也不必畏懼被寒涼冷氣侵身入骨。
盛則寧的手指在大袖裡握緊,將手心掐出了月牙形的印記,微啟唇瓣,吸了口氣
事情宜早不宜遲,有些話她已經憋了太久了,就怕再過一段時間,她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
就在封硯即將轉身的刹那,她一提裙擺,果斷地朝著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為君,她是臣,跪他本就是天經地義、符合禮數的事,更何況即便此刻不跪,之後也是要跪的。
她的袖身輕巧地像蝴蝶翅膀平落而下,明明悄無聲息,像朵雲墜下,可對封硯而言,不亞於一聲猝不及防響在耳畔的沉雷。
封硯目光倏然射出,即使擒住了她眼底那一抹堅定。
都說女人心猶如海底針,是很難讓人看透的,可是盛則寧向來愛憎分明,情緒外露,隻要用了心,便很容易看穿她。
所以……
她的這一跪,要不有求,要不告罪。
可這兩樣皆不在封硯的預料之中,他手指輕輕劃過被鎮紙展平的鳳冠喜紙,上麵一撇一捺都洋溢著喜意的字,一個接著一個躍入他的眼底。
……白頭永偕啊。
他的心忽然,就那麼沒有來由地悶了起來。
像是被人摁進水底,呼吸不得,掙紮不起。
許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深幽的黑眸迎著光,落在小娘子臉上,輕聲問道:“則寧,你所求之事,我都應允了,如今,這又是為了什麼?”
若盛則寧此刻心情平靜,沒有諸多心事,便可能聽出他聲音就像是上好的汝窯瓷在烈火中焚出了裂痕。
哢嚓——完美無缺的東西有了不可抹去的傷痕,它不再完美,也不再無懈可擊,仿佛隻要再輕輕用一點點力,它就會土崩瓦解。
一陣微涼的秋風吹了進來,輕綃雲紗被翻起,有花瓣吹了進來,零星撒在了木地板上。
仿佛預示著再美好的東西,終會凋零,終會翻出所有的脆弱與不堪,讓人可憐。
盛則寧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個比巴掌稍長一些的錦盒。
丹紅卷草紋的錦盒,頂端用細珠攢成了一朵半開芍藥,樣子形製都是封硯再熟悉不過的,他目光流轉在錦盒上,指尖就往手心又攥緊了一些。
盛則寧將盒子置於雙手之上,低斂起眉目,恭敬無比地道:“臣女此來,一為叩謝官家大恩,允我滿門榮寵。”
風止了,被吹起雲紗複退了回去,如浪.潮一般毫不留戀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