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輪到盛則寧感覺有些不對勁了,分明她什麼事也沒做,卻也給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就好像夏天被熱出一背的薄汗,身上炸癢一片。
“……我是真的不認路了。”她揪起腰間門幾根佩帶,在指尖無意識地纏了起來,突然就有了一種難言的窘迫。
燈會的看點攏共就那麼七八個。
濯春樓的架子燈、臨仙閣的水花燈、歲歲平安彩燈樹……之類。
封硯低聲應她,並沒有任何勉強,“無妨,我們就隨意走走。”
盛則寧再抬眼,這次與封硯視線彙合也不再意外。
封硯又道:“從我出生起就還未有空閒時間門可以好好看一次燈會,一直忙忙碌碌,從不知是為了何人,為了何事。”
“那郎君現在知道了?”盛則寧知道了他的身世,多少能體會他所說。
封硯點了點頭。
他先是移開視線,望向前方。
西府甚少晚上有這樣的熱鬨,男女老少、拖家帶口,熙熙攘攘。
“看一盞燈與看百盞燈,並無什麼意思。”
盛則寧聞言,頓時眼睛都瞪大了。
封硯竟還是那個‘不解風情、甚沒意思’的封硯,說燈會沒什麼意思。
那她還帶著他看什麼燈會。
“可是……”封硯一轉眼睛,見盛則寧像要發怒,腳不禁往她身邊逼近了半步,怕她忽然會氣走一樣,甚至加快了些語速,解釋起來:“若非為了與情,親人之和樂,好友之快意,所愛之陪伴,一切才賦有了意義,從前是我不懂,才不能理解,現在我已經懂了。”
重要的並不是燈會,而是一起看燈會的人。
盛則寧定定看了他一眼。
唇瓣欲張,偏偏卻想不到能說什麼。
她隻能轉回視線,直視前方,急切地想要轉開這個話題,就怕那呼之欲出的話就要落在她耳邊。
“前麵人多,我們就先去那邊看看吧。”
話說完,還沒等封硯的回答,她已經抬腳往前。
就像是逃之夭夭。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盛則寧心裡頭的祈盼,燈會還未過半,天公不作美,竟然開始下起了雨。
起初還是濛濛雨絲,很快就變成巨大的雨點。
街上驚呼聲不斷,還有小兒不滿地哇哇大哭,亂成一片。
燈籠裡的燭火不甘地搖曳了幾下,逐一熄滅。
四麵的光線暗了許多,有些地方甚至連儘在咫尺的人都難以看清神色。
盛則寧以兩手遮住自己的腦袋,雖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雨弄得狼狽,可心裡卻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既然下雨了,那我們也快些回去吧!”
誰能想到這大好的日子裡會下雨,所以誰也沒有想到要帶傘。
她才說完話,一件衣裳就罩在了她頭頂,帶著體溫與重量,壓得她的睫毛都顫了幾下。
“這邊。”封硯拉下她的一隻手腕,將她往旁邊牽走。
盛則寧另一隻手還搭在頭上,隻能順勢扯緊頭頂上的衣裳,不然一走動,它肯定是要滑了下來。
這是封硯今日身上穿的那件外裳。
從前他有傘都不知道為她遮雨,如今他沒有傘,卻還會想辦法為她遮雨。
盛則寧都不禁懷疑起來。
這人,當真還是封硯嗎?
長衫垂直她的腳踝,隨著走動,像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裹住了她的身體,在雨裡多走一會,也淋不到她的身上。
“郎君要帶我去哪?”
其他路人都在往回趕,隻有他們逆著人流,往深處走。
“聽聞西府大街上有棵樹,最是靈驗。”封硯沒有回頭,隻有耳尖可疑地紅了起來。
盛則寧一愣。
就連來西府沒幾日的封硯都知道,她自然也早聽說過那顆銀杏樹。
隻是人說,那靈驗的可是姻緣。
她下意識想縮回手腕,不願再前去。
封硯腳步稍頓,回頭看她,“則寧,我有話想跟你說。”
“……這裡也可以說。”
“信則有,不信則無,聽完我的話,你再決定信與不信,可好?”
被雨水潤濕的眉目,就像是抹不開的陳墨,印著難以磨滅的痕跡。
盛則寧想要擰出一個堅定不移的表情來,但是身體卻被他輕輕拉動了。
一步慢跟著一步。
就像是拿著糖果在引誘一個學步的孩子。
若她好奇想要知道糖果的味道,就隻能跟上去。
兩人腳步不緊不慢,在漸漸轉大的雨中走近那顆五人抱粗的大銀杏樹下。
原本地上鋪著一片金黃色的扇形葉子,隻是現在給雨水浸過,踩上去猶如走在了細娟上,綿軟無聲。
隻有靠近樹冠的地方,枯葉才依然清脆。
封硯把手放在銀杏樹灰褐色的樹乾上。
每一條細小的裂紋都像是一道道傷痕,這全都是它生長的痕跡。
他摩挲著那些粗糲的樹紋,慢慢開口:
“從前你問過我,是不是不喜歡你,我沒有及時回應。”
盛則寧忽然就聽他提起這個,緊咬了一下唇瓣,撇開了眼線。
最讓她難堪的記憶又重浮了起來。
是那一天,她才醒悟過來自己自作多情了兩年,才知道自己的喜歡一文不值,才知道自己真的就是一個跳梁小醜,為他喜,為他憂,卻從來沒有可能得到回應。
舊事重提,她心裡仍會為當初的難堪而難過。
“則寧,我不會為從前的錯事狡辯半句,那時候的我回答不了你,不是喜歡也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懂何為喜歡,何為不喜歡,我不會講好聽的話哄騙你,但我能說出口的話,必然不會是騙你的。”
他的冷漠、寡情、無心都來自少時的經曆,可是這些與盛則寧無關,她隻是一個在錯誤時期,誤入蛛網的蝴蝶。
所以都是他的錯。
“是我的錯,明明我不能體會到何為情,不能感受到什麼是牽絆、什麼是心動,甚至連你的生氣、煩惱,都不能及時察覺,就如你所言,我不應該放縱你靠近,是……”
封硯頓了一下,才苦澀道:
“是我自私了一回。”
魏皇後指著人群裡明豔熱鬨的盛則寧給他看時,他就知道那是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不懂何為情,何為夫妻。
可就像一株長在陰暗角落裡植物,會好奇為什麼彆的植物都能沐浴陽光。
他也想知道被人喜歡,和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隻不過盛則寧喜歡得太早,而他懂得太遲。
盛則寧眼睫一顫,已經有眼淚落了下來,清淚從臉頰滑落,落在衣襟上,無聲無息,隻留下水跡。
喜歡一個人,從來不該是她的錯誤,不能兩情相悅更不是她的錯。
“我很抱歉,讓最好的你遇到最不堪的我。”封硯伸出手,手指擦過她潤濕的眼下。
時間門不能倒流,所有的傷痕不能抹去,他不會回避它們。
甚至在這兩年的時間門裡,他反複在想,若是當初他能做的更好一些,也就不會走到窮途末路。
可若沒有到這一步,他也可能永遠不能體會到什麼是‘相思苦’,什麼是求之不得,不能體會到一顆心如何被踩在地上,還要被那些奚落的聲音反複踐踏。
會痛,會難過,會成夜難眠,會食之無味。
他想,他已經懂了。
“則寧,我思你慕你,此情,絕無一絲一毫不誠。”臉上還有未乾的雨水,卻模糊不了他認真的神情,每一個字他都是思考過千遍萬遍,才慎重地說出。
“可是,我不似從前那般,也不再拘於小家小愛,也不想按部就班地成婚生子,我有彆的事想要做,你既都知道我兩年裡在做什麼,就當明白這一點。”盛則寧聲音艱澀,她做不好他想要她成為的那個身份。
封硯看著她,並無意外:
“我現在雖然也還不能完全理解你想做的事,但隻要不觸犯律法,不傷天害理,背德背信,我願儘我所能支持你,給你想要的自由,若將來我背信棄義,你儘可全身而退。”
“我,對子嗣也並沒有要求,不瞞你說,這兩年裡我已經選了兩名宗室子悉心教養起來,不會將生養之責悉數放在一人身上,也是不想你有任何負擔。”
“我不會娶旁人,更不會有彆的子女。”
他知道她擔心的一切,所以在來見她之前已經處理妥當了,即便那些誹謗他身體有恙、不能生子的傳聞滿天飛,他也不在乎。
這樣反倒好,將來也不會有人指責他沒有孩子。
一絲酸痛從心裡鑽了出來,盛則寧仿佛清楚了當初在離開時,盤踞在心裡的情緒。
這個人已經開始懂她了,所以才會選擇放手。
她是遺憾他懂得晚了,讓她錯過了。
“兩年前你說要離開,一切歸到了原點,視為重新,如今兩年了,你未找到所愛,我心中亦容不下旁人,那……我們能重來了嗎?能重新開始了嗎?”
哪怕她一直在推開他,一直在為他製造障礙與困難,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回頭,堅定地選擇她。
即便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砰——砰砰——
這次,是真的心跳變快了。
兩年她遇到過許許多多的人,曾經她以為自己能喜歡上的,卻無一例外地沒有。
而她的兩次心動,第一次是因為愛上了一個男人,第二次是因為一個男人愛上了她。
最離奇的是,這兩個男人是同一個人。
她不愛從前的封硯了,卻會為改變過的封硯重新動了心。
也許這是她最後的嘗試。
“我要白紙黑字。”
封硯怔了下:“什麼?”
“若你負我,就休了你。”
“好!”封硯一口答應,呼吸急促了幾分,臉上浮現出驚喜,那雙眼睛亮如繁星,“則寧,你是應了?……”
盛則寧慢慢把手放到銀杏樹乾上,粗糲的樹皮蹭在她的手心,慢慢向上靠近封硯的手。
封硯察覺後將手挪了下來,覆於她的背上,緊緊按住了她的手。
盛則寧看著那相疊的兩隻手,輕聲道:“封硯,曾經十分的愛,如今也隻餘一分,我做不到從前那般了。”
“我不在乎。”封硯回得很快,就像是抓住僅有的一絲希望,他低下頭,輕輕揚起了唇角,“你予我一分,我還於九分,我們還是十分。”
這一笑,好像他才是那個吃上糖的孩子。
真像個傻瓜。
盛則寧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兩眼彎彎,明豔似朝霞耀目。
封硯把思念吻在了她的眼睛上,繾綣悱惻。
他知道,他們的感情不會止步於此。
淅淅瀝瀝的秋雨還未停歇。
有些人,從雨中結束,又從雨中開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