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霞飲景,涼爽的秋風吹散了暑氣。
並州城裡應季的瓜果漸漸多了起來,隻需早些時候到集市。就能碰到周圍果莊剛剛采摘送來的新鮮果子。
盛則寧帶著竹喜也趕了個早。
“寧表妹打算過幾日就回上京城了?”蘇七郎見識到她這采買的勁,像是要帶著幾車的土產回去才肯罷休,不由好笑。
盛則寧撿起一隻巴掌大的糖梨掂了掂重,口裡無奈:“我娘說再不回去就隨便給我找個人定親,把我嫁了,我得回去哄哄。嗯,看完中秋燈會就回去。”
“你這個嘴比糖梨還甜,定然能說服小姑母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蘇七郎這兩年看盛則寧哄起蘇家二老總是很有一套,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在二老的縱容下‘蹉跎‘這些年。
畢竟她不是男兒家,即便拖到年紀再大一些也無妨。
想起那讓人煩惱的婚姻大事,他又搖了搖頭:“也不知道這世上有哪位郎君能入得了你的眼?”
竹喜把洗乾淨的糖梨捧給盛則寧,神秘兮兮地對蘇七郎道:“隻怕難。”
“是不是太挑了?”蘇七郎又忍不住笑。
盛則寧咬了一口糖梨,甜香的汁水充盈在唇齒間門,梨很甜,但是他們的對話卻讓她心情不夠美了,她哼道:“誰說我挑了,我看七表哥就不錯。”
蘇七郎聞言連忙後退三步,擺手如搖扇,“千萬莫拿這個說笑,受不起、受不起啊!”
“姑娘你不就是想找個任勞任怨的向導,好陪您雲遊四海嘛!”
出門在外兩年,上京城的規矩都忘得差不多了,竹喜現在是姑娘爬牆她拆梯,毫無顧忌起來。
盛則寧也不生氣,直接塞了一個梨子堵住竹喜的嘴。
“看破不說破,勝造十座廟,知道嗎?”
竹喜咬著糖梨,乖乖巧巧地嘟囔了句‘知道了’。
隨著市集上的人越來越多,聲音也嘈雜起來。
有叫賣楸樹葉子、桂花枝的、有賣雞頭米的,還有賣桂花釀的……
但有一位老太的嗓門直接穿透這些聲音,力壓群雄,惹了一街的人都好奇看了過去。
“你說什麼?——你是來找人的?”
在並州城的人都知道,這位蔡婆婆長著一副精明能乾、百事靈通的臉,但是耳背得厲害,十有**的外鄉人在路上遇到她都忍不住會向她打聽路,可是她熱心歸熱心,就是經常聽不清人說什麼。
這不,對方說一句,她就要大聲重複一句,就是沒聽清,她也能自己補全。
“哦!——是你喜歡的姑娘在並州城啊?你千裡迢迢來尋她?可不得了小夥子!”
旁邊的行人都不由笑起來了,為這位可憐的外鄉人感到同情。
畢竟一位身高八尺的大好郎君在眾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竟被蔡婆婆把私事全抖得乾淨。
好讓人都知道了他是千裡迢迢來找喜歡的姑娘。
盛則寧咬著糖梨跟在蘇七郎後頭,從這越來越擁擠的人群裡頭往外挪。
蔡婆婆扯著洪亮的嗓音,還在挽留道:“天可憐見的,彆忙著走呀,婆婆定然幫你找!”
“老夫人,真不用了……”
一道低沉的聲音傳入耳,盛則寧明明都已經走過去了幾個身位,可越想,這聲音就是覺得很熟悉,她登登登後退了五六步,踮腳探頭朝裡麵,望了一眼。
嘴裡的梨,頓時都嘗不出味來了。
那雙總是克製壓低的鳳目,此刻正好抬了起來,瞳仁漆黑,像是帶有珠光的黑珍珠,在早霞的燦光下,慢慢,亮了起來。
封硯?
盛則寧咀嚼了幾下口裡已經嘗不出味道的梨肉,倉促咽了下去。
雖然已經過了兩年,可封硯的樣貌並沒有什麼改變,最多是多了一些威嚴和堅毅,像是一塊打磨成型的冷玉,泛著一些沉澱過後的美。
忽見故人,盛則寧的腦子空了一片。
本該坐鎮上京城的皇帝怎麼會忽然就出現在千裡之外的並州城?
她莫不是昨夜睡下,還沒有醒過來,尚在夢裡?
“郎君?郎君?你看什麼呢?咦——那邊的姑娘生得好看啊!是不是就是郎君要找的……”
隨著蔡婆婆的聲音,四周的視線全彙聚到了過來,盛則寧感覺頭皮轟得一下全麻了,即就垂下眼睛,想趁著無事發生,趕緊開溜。
看熱鬨看到自己身上來,這還是兩年來頭一遭。
偏偏封硯的聲音緊隨而來,將她抓個正著。
“則寧。”
兩年了,他的嗓音還一如從前清潤低沉。
這陌生的熟悉感讓人茫然無措,可就像是人呼吸、蟬飲露,下意識的反應讓盛則寧還是回過了頭。
彆在耳後的桂花枝被穿過的風刮了下去,順著她披在肩頭的一綹發往下墜,最後險險落到一隻大手上。
帶著金黃小花的桂花枝橫在手掌之上,完好無缺,捧到她的眼前。
盛則寧並沒有伸手去取,而是把視線從那隻手上慢慢抬起,直到重新落到那張熟悉的臉。
他眉眼清冷,帶著倦意與風塵。
月白色的直裰修身簡單,將他的身形襯得更加修長挺拔,不看樣貌,僅站在那兒的姿態就知道他風儀絕佳,必然出生名門。
所以千不該萬不該,立在這個偏遠的小鎮集市中。
“您……怎麼會在這裡?”盛則寧發覺兩人站的格外近,下意識後退了小半步。
秋風卷起兩人的衣袂,撞在了一起,糾纏了一番才重新落下。
“我身體尚好……”封硯走上了半步,填回了兩人之間門被拉開的距離。
就好像他已經不想再放任兩人的距離擴大。
這句話說的是沒頭沒腦,甚是突兀,在場中唯有盛則寧能反應過來,他回答的就是她寫在信裡,問文靜姝的那句話。
——官家身體可好?
雖然盛則寧是想過試探,但也從沒有想過為了這句話,封硯會跨越千裡山河,親自出現在她眼前。
在這近兩年的時間門裡,他似乎淡出了她的世界,可卻又狡猾地留下了各種蛛絲馬跡。
好讓她想忘也忘不掉,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叫封硯。
不是已經放手,已經成全她了嗎?
為什麼還要來?
封硯將桂花枝重新插進盛則寧的發髻中。
“……隻是很想你了。”
想到,隻要一句話六個字,他就來了。
驀然心口像是被撞了一下,盛則寧在倉促間門隻能馬上低下了眼睛,避開了那對她而言太過灼熱的視線。
那樣認真的目光,很容易讓人誤會他的話是出自真心的。
可是封硯從不會是那種剖開自己,讓外人看清他情緒的人,當了皇帝更是應當喜怒不行於色。
他竟會想念。
他竟會直言想念。
*
要回到西府陪蘇家二老過中秋節是盛則寧早就答應過的事,可封硯忽然的出現,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
自從並州‘偶遇‘他之後,封硯已經跟在她身後有兩三日了。
若說他打攪了她,也不是。
封硯從來沒有乾涉她的出行,隻是她走東,他跟東,她走西,他跟西。
蘇家上下都不清楚封硯的身份,隻知道是從上京城來的一位貴人,更是盛則寧口裡的一位故人。
可這算哪門子的故人。
隻要還長了眼睛都清楚他們之間門必然不簡單。
還是蘇家老太爺獨具慧眼,一眼看出封硯不一般,讓府中上下對他恭敬客氣,這就給了他更多機會可以自由進出蘇府。
畢竟貴客不好攔。
盛則寧本想和表姐妹最後去看一次燈會的計劃也在外祖父乾涉下破滅了。
“和她們去看有什麼出息,你看這兩年裡你十四姐姐、十七妹妹都嫁了出去,就你還在這裡杵著,眼下這麼好的郎君你不要,那就彆怪老頭子把這個機會讓給你其他姐妹了——你眼睛瞪那麼大做什麼?不樂意?不樂意你還不快去?”
老太爺當初有一眼相中盛二爺這個乘龍快婿的好眼光,在看人這方麵他自詡錯不了。
“這兩年裡,你也見過不下數十個有才有德的郎君,就龐太師那孫子,我瞧著也很好嘛,你也愣是喜歡不上,我還以為是你太過挑剔,誰知道你在上京城還有這樣的……見過這位郎君,我方明白你為何挑剔了,罷罷罷!你快領走吧,再遲些,你的姐姐妹妹可要坐不住了。”
“我沒有……”
“什麼沒有,是沒有挑剔,還是沒有和那連名字都說不得的貴人有關係?”
“……”
盛則寧被蘇老太爺嗆得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
薑還是老得辣,這話雖然讓盛則寧不舒服,但又讓她不得不反思起來。
封硯的忽然出現,的確攪亂了她的心思。
就好像好端端的一潭靜水,莫名其妙被投進了一粒石子,水麵蕩出了漣漪,再無平靜可言。
她不想成婚,不僅僅是因為不想失去自由,還是因為……
她再難像當初喜歡封硯那樣,再孤注一擲地喜歡彆人了。
*
西府的中秋燈會是自傍晚起。
還沒過酉時,太陽就落了下去,隻有餘霞在天邊,黑夜逐漸漫了上來。
像是打翻了墨汁,染儘湛藍天空。
環佩叮鈴,盛則寧穿著一身楓葉色的秋裙從馬車了鑽出來,皙白的臉被四周燈籠朦朧的光照得柔婉靜麗。
西府大街上的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隻有特有的幾個節日,西府的夜晚才能有這樣的熱鬨。
“則寧。”封硯站在馬車旁,向她伸手,想扶她下來。
盛則寧看了眼左右,隨行的人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唯一的車夫也早就跑到前頭,拉著馬韁看也不敢往他們身上看。
“不勞煩郎君。”盛則寧提著裙子自己就從車梯上下來。
出門在外,他又是隱藏了身份,盛則寧隻能以郎君稱呼他。
這樣的稱呼無形中讓封硯皇帝的身份在盛則寧心裡變淡了。
恭敬少了,隨意多了。
封硯自然地收起手,並沒有因為被駁了好意而有半分傷容。
“那走吧。”
盛則寧餘光打量了眼封硯今日的裝束,漸染的霧霞色,就像是像是天海一線上曈朦的天。
未帶發冠,隻用了一條絲絛係發,長帶藏於墨發之中,猶如飛墨裡一條翻江倒海的銀魚,在秋風裡起蕩。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隨性漫步在西府街頭上的一位郎君,竟就是掌權天下的大嵩皇帝。
“……好。”盛則寧硬著頭皮應下。
她與封硯頭一個正正經經逛燈會,居然隔了四年,還是在兩人都不太熟悉的西府。
盛則寧雖說在這裡住過幾個月,但屬於半熟不熟的程度,沒有蘇家人帶路,她這個不記路的人,很快就帶著封硯一道迷失了方向。
本來兩人就許久未見,互相之間門都有了些生疏。
情也好,怨也罷,早已經被時間門磨得蒼白了顏色,淡去了痕跡。
這燈會逛得悶聲不響,甚沒意思,盛則寧索性就停下腳步,扭頭對封硯道:“不如叫郎君的護衛出來,把我們帶回去吧,我……”
因為是突然扭頭,意外地就撞進了封硯看向她的視線裡。
如此正正好,就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從剛才起,就一直盯著她看。
猶如那守株待兔的農夫等著一隻自投羅網的兔子,撞進這個再明顯不過的陷阱。
不過他是個不太稱職的‘農夫’,視線相撞的那瞬間門,他竟是麵容緊繃,倉促地先挪開了眼,像是欲蓋彌彰,掩飾些什麼,可不等盛則寧挖掘出他不尋常動作後的含義,他的眼眸又轉了回來,仿佛天經地義的,就這樣不偏不倚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