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距上京城有千裡,帶著馬車、家當行得不如騎馬快,所以拖家帶口便需要走上二十天。
雖從秋末走到了初冬,可從北行到南,氣溫反倒在逐漸回暖。
到了西府地界,盛則寧甚至可以脫下狐皮襖子,單穿著秋裙即可。
“這裡沒有下雪。”
盛則寧新奇地從馬車伸出手,感受溫暖的陽光在指尖跳動,她不由想起,“若是在上京城,這個時候該下雪了。”
*
上京城的確下了雪。
第一場雪就是鵝毛大雪,一夜的時間就鋪滿了上京城。
銀裝素裹,玉樹瓊枝。
宮人忙著掃雪,一大早就要起來,簌簌的掃帚聲和鞋底踩著雪的嘎吱聲,在靜寂的雪地裡能傳很遠。
坐在書案後的封硯從敞開的雕花窗往外看,不知不覺就看著那片雪有盞茶的時間。
德保公公擔心雪地反光傷眼,放下熱茶就隨口道:“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到了西府沒,聽說西府那兒冬天無雪,還有綠樹和花,想來就是一個好地方……”
封硯伸出手指,一朵雪花居然穿過了回廊,飄了進來,沾在了他的指尖,雪片化作了水,滴到他正在寫到紙上,暈開了一團墨跡。
真涼啊。
他看著潤.濕的指尖,忽然問:
“她現在是不是很快活。”
德保公公捧著茶杯都愣住了,不置信地撩起眼皮,偷瞄了眼皇帝。
怎麼覺得皇帝反倒像是害起了相思病。
人是他自己放走的,卻時常牽掛,這不是作孽是什麼?
*
西府。
幾聲笑聲從敞著架子的馬車裡傳了出來,隻見四匹馬拉著一架十分特殊的車。
車沒有頂棚,隻四周有圍架,裡麵擠著坐了十個年輕郎君和小娘子,熱熱鬨鬨一路。
西府蘇氏乃是當地一大氏族。
盛則寧的娘作為蘇家幺女,出嫁前在家也是備受寵愛,盛則寧在盛家排行第三,可到了蘇家卻要排到很後麵去,成了小妹妹。
剛到西府地界的時候,就有六個哥哥、三個姐姐來接風。
那架勢把飽讀詩書的盛彥庚都驚不出半句話來。
蘇家十一郎拍著胸脯道:“這不算什麼,我上頭還有十個哥哥、姐姐呢!”
盛則寧也很難不吃驚。
哪怕她從前聽蘇氏介紹過一嘴,蘇家兄弟姐妹眾多,可也沒有想到有這麼多。
而且蘇氏可能就是因為這些小輩多到她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所以這次居然都沒有對她有任何交代,就讓她這麼稀裡糊塗來了,好在她帶的禮物足夠多,不然都不好分了。
她這些堂兄、堂姐們都性子豁達、十分友善,沒有和她一般計較。
就連每次跟她說話的時候都要帶上一句,“或許你可能會記不清了,我是蘇十四娘……”諸如此類,一點也不會讓盛則寧這小表妹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難做的地方,讓她賓至如歸。
等見蘇宅,到蘇家二老。
盛則寧絲毫不怯生,當場就脆生生喊:‘外祖父、外祖母。’
要多親切就多親切,把兩位老人都叫得眼淚汪汪。
因為盛則寧與蘇氏長得有幾分相像,二老看她猶如看親女一樣親近,大手一揮就送上價值黃金百兩的見麵禮。
就連盛彥庚都有不菲的見麵禮,不過盛彥庚倒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主要在於蘇家能替他與那位龐太師也說上話,對他此行大有裨益。
他是來學習進修的,並非來玩耍。
可是盛則寧是來玩的,所以一連幾日都跟著蘇家那些還沒認全的哥哥、姐姐們出門。
他們還要感謝盛則寧給了他們機會,要不然二老平日裡管著,可沒那麼容易讓他們到處玩。
雖然蘇家二老對孫輩是好,但是規矩還是擺在那裡。
雖然是沒落的世家,但是祖祖輩輩的傳承都沉澱在這一言一行的管教當中。
盛則寧想起自己的娘,很能明白自己的這些堂兄、堂姐的苦處。
“在上京,我娘就經常不讓我出門。”
盛則寧悠悠一歎,換來了此起彼伏的附和。
“哎,我娘也是。”
“我也是。”
盛則寧每日多走一條街,都是在認識西府多一番樣貌,而其他都沒見過上京城的表兄、表姐們也在好奇上京城是什麼樣。
不過他們隻能從盛則寧的描述裡想象出上京城的一成繁華與熱鬨。
但是這一層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羨慕了。
“果然是天子腳下,如此繁華,居然夜過五更街上還有賣點心小吃的腳店,西府不成,到了掌燈時分,外頭的人都少了,全回家吃飯了,但凡誰家懶一些,晚點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雖說西府人沒有那麼勤勉,可是這裡悠哉悠哉的生活氛圍也讓盛則寧感到十分舒服,一切時間都變慢了下來,人才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生活。
而不是為了生活要忙忙碌碌一整天,每個月還要盤算著租房的錢、吃飯的錢,十分辛勞。
“對了,你可見過我們的新官家,他長得什麼樣,好不好看?”
有個鵝蛋臉,生得很俏麗的表姐拉著盛則寧問。
盛則寧還記得她是蘇十六娘,是個很愛說話的小娘子。
“這個……自然是見過,官家他很年輕,長相屬於比較清冷,若要形容,就像是冷玉那樣……”盛則寧一回憶,突然就想起封硯那雙眼睛,那在秋月虛影之下,複雜凝睇,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
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自封硯眼中流露那樣的神色。
就好像一向謀而後動的人也有一朝滿盤皆輸的失落。
失控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
一切都在往他無法預測、無法判斷、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
他像是,第一次迷茫了。
旁邊稍大一些的蘇十四娘就打趣十六娘道:“你打聽官家好看也無用,官家兩年都不準備采選,輪到你的時候,你都是老姑娘了。”
“我、我就隨便問,誰想去當妃子了?”蘇十六娘轉過身不理睬十四娘,重重地哼了一聲。
盛則寧還是第一次聽,她愣了下,問道:“兩年不采選?”
蘇十四娘點頭,伸出三根手指:“太上皇駕崩後,官家就下了三道旨,第一道旨改國號啟元,不就是重新開始嘛,必然是官家想要開創新的大嵩格局。”
她掰下一根手指:
“第二道旨廢除數十種苛刑連罰,就是家主犯刑,倘若坦白自投者,責不連其妻女家眷,這聽起來也不錯,憑什麼外麵男人犯罪,一家老小都要跟著陪葬,不知者無罪嘛!”
十四娘把最後一根手指故意在十六娘麵前晃了晃,“官家以為太上皇守喪之名,兩年內不婚娶,要潛心為太上皇祈福,咱們這位官家看來不是急色之人,也夠清心寡欲的,年二十都沒個正經女人。”
兩年。
盛則寧默默想,總不會也這樣巧吧。
即便官家有誠心為太上皇守喪,半年也大大足以讓百官歌功頌德。
可是兩年,他若抓緊些,太子都能生出來了。
這如何不叫人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