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起言靠在外側的欄杆，他剛從傳達室拿到韓楚秋送來學校的校服，給溫雙沐遞進去後，沒馬上走開。
順著欄杆從高處往下看，人聲從食堂轉移到教學樓來，吵吵嚷嚷，好些男生女生追逐打鬨，驚得綠道上飛開幾隻鳥雀。
樓道上幾個男生走近。
蘇起言聽聲音有些熟悉，偏眸看去一眼。
“我說是不小心打翻的，她還真信了。”
“今天是白木耳湯，倒身上也沒什麼味道。”
“會告老師的吧？”
“怕什麼，上次不還說要告家長嗎？現在連老師辦公室都不敢跑了。”
蘇起言目光從那幾個男生的校徽名字上一一掠過。
有男生餘光注意到他，飛快扯了扯邊上同伴的衣袖：“完了，是蘇起言。”
“誰啊？”
“之前語數聯賽的全市第一名，還進過奧數競賽的夏令營，好像是溫雙沐的朋友，好幾次看他們放學走在一塊兒……”
幾個男生跑遠。
蘇起言看向磚紅牆上的公用電話。
他摸出口袋裡的學生證一卡通，走過去，拿起了電話聽筒。
沒一會兒，溫雙沐換好了校服出來。
臟衣服被她裝進了紙袋裡，看到蘇起言還站在外邊等她，有些意外。
蘇起言徑自邁開步子，他走的是溫雙沐教室的方向。
溫雙沐連忙跟上去。
蘇起言：“一會兒打算做什麼？”
溫雙沐：“寫作業。”
蘇起言道：“課後時間可以休息放鬆一下。”
溫雙沐：“？”
走廊上的學生有踢毽子的、玩花繩的、跳皮筋的，哪怕是端坐在教室裡的，草草掠去一眼，也能看出手上捧著的都是些言情、知音漫客一類的非正經讀物。
蘇起言沒忍住。
“你在這個班裡都沒有朋友的嗎？”
溫雙沐扭頭眼睛筆直地看向他，也沒問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像回答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語氣沒有任何起伏變化：“嗯，沒有。”
蘇起言頓住：“之前呢？”
“什麼？”
“一到五年級的時候也都沒交過朋友嗎？”
蘇起言想說之前怎麼交朋友的，到新環境就怎麼繼續交朋友。
溫雙沐卻道：“以前學校不像現在這樣。”
蘇起言沒了話，把人送到班級門口。
“進去吧。”
溫雙沐站那兒沒馬上動，她大腦還停留在和蘇起言進行的上一段對話裡，小聲說了一句話，這才往裡走。
她說：“我有你和真真就夠了，交不到彆的朋友也沒什麼關係。”
午休。
韓楚秋原本將校服送到學校傳達室便離開了，因為一通電話，又驅車趕了回來。
教學樓。低年級的班級因為有老師坐班，安靜不已，到了高年級，反而有不少說話的窸窣動靜聲傳出。
溫雙沐拿了袋子裡的抱枕，正打算趴下睡覺，幾道黑影從窗戶邊晃過，接著班主任、韓楚秋和蘇起言一同出現在了門口。
溫雙沐看到自家老媽有些愣，接著聽到班主任報了一連串名字出去，然而裡頭沒有自己。
她麵露茫然，可惜韓楚秋一直沒有與她對視。她把目光掠到蘇起言身上，發現對方也正看著她，頓時像找到了主心骨。
溫雙沐衝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嘴型道：“為什麼沒我？”
蘇起言也不知哪來的脾氣，對她一張臭臉，嘴唇一下沒動，很快彆開了腦袋。
一行人前後交錯地往老師辦公室走。
溫雙沐納悶，覺得跟她媽媽合作的明星都沒有這樣耍大牌的。
她懷疑如果不是距離太遠，蘇起言甩頭時肯定還哼了一聲。
等班級裡最開始的哄鬨過去，溫雙沐偷偷放下抱枕，從後門溜了出去。
跑到樓下的老師大辦公室時，蘇起言正好開門從裡頭出來，兩人對視一眼，少許對話聲從門縫裡溢出來。
“老師，我們沒有那麼需要道歉，隻希望同樣的事情下回不要再發生。”
韓楚秋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充滿了壓迫。
“好的，雙沐媽媽，你聽我說……”
辦公室門被蘇起言闔上，將聲音阻隔開來。
“怎麼下來了？”他道。
溫雙沐指指門內：“她們不是在聊我的事嗎？”
“嗯，但並不需要你。”
“……”
溫雙沐沒縷清裡頭的因果關係，不過蘇起言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好吧。”
溫雙沐左右看了看：“那我們現在乾嘛？”
蘇起言抬手抵上她的背：“回去睡覺。”
溫雙沐：“……”
溫雙沐不情願地踩上一級台階，一道清晰平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明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先在教室等我。”
溫雙沐偏頭。
黑色的瞳仁明亮：“為什麼？”
“以後你跟我和李茂真一起。”
溫雙沐想，應該是她中午進教室前的那句話被蘇起言聽見了。
溫雙沐笑了笑，道：“可是阿言。”
“嗯？”
“明天是周末呀。”
溫雙沐笑著倒退跑上了樓道。
（六）
到了初中，溫雙沐和蘇起言、李茂真分到一個班。
學期過半，學校班隊課組織了一場“走近彼此、增進友誼”的活動，每位同學挑選班上最喜歡的一個小夥伴準備禮物，通過信件卡片說出各自心中長久以來說不出的話。
蘇起言覺得這種活動除了能感動到老師，感動不到其他人。
放學和李茂真去商場，問他喜歡什麼，便當場敲定了給他的禮物。卡片也是商場附帶贈送的，印著店鋪的logo，英文花字寫著“happyeveryday”。
蘇起言以為班裡同學大多都是這種敷衍程度，畢竟李茂真回送他的也沒好到哪裡去。
直到班會那天，他看著韓楚秋的助理往教室送進一袋又一袋的禮品盒，在教室後方的空地整整排了兩排，此外還有各位任課老師人手一份的大鮮花，不禁陷入沉默。
他停下手中的筆，看向溫雙沐道：“你給班裡每個同學都準備了禮物？”
溫雙沐不覺有誤：“對啊，不過你和真真的是我另外準備的。”
蘇起言表情有些沉默：“你之前說到了初中……要和大家好好交朋友，就打算這麼交？”
溫雙沐輕快地“嗯”了一聲：“大家看上去都很開心！”
蘇起言心累地撫了撫額，覺得聊不下去。
溫雙沐的目光卻是瞄準他下抽屜的大盒子，惦記了一天，臨班隊課前總算忍不住道：“那是你給我準備的禮物嗎？”
蘇起言應了聲“啊”，仍支著額頭，沒有要給她拿出來的意思。
溫雙沐迫不及待從書包裡掏出給他準備的禮物盒：“那我們快點交換吧！”
蘇起言輕瞥一眼她移到桌前的長方盒：“又給我買的鋼筆？”
溫雙沐沒想到他一猜就中，噎了噎，張口就道：“你不是最喜歡用鋼筆嘛。”
蘇起言心想算上他爹媽有事沒事給他送的那些，他接下來幾十年的鋼筆份額都要被承包了。
蘇起言覺得這隻溫雙沐可以留著自己用，但想到她之前用鋼筆把手腕蹭得烏漆嘛黑，直接報廢一本作業本，並且把他那本乾淨的交換走了，也就收回了自己差點要說出口的提議。
他側了下膝蓋，把下抽屜的紙袋拎了出來。
溫雙沐接過後沒急著拆禮物，而是把紙袋前後翻了個遍。
她興奮摸出張卡紙，表情還沒亮太久，馬上又苦了下來。
“你都沒有給我準備卡片。”溫雙沐有點不太開心。
蘇起言：“那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溫雙沐將卡片豎在桌上憤懣敲了兩下：“可上麵沒有你的字啊。”
蘇起言兩指夾著卡片從她手裡抽回來，拿起鋼筆，一筆一劃寫道：
“拜托溫雙沐快點長大。”
（七）
到了初中，蘇起言、李茂真、溫雙沐幾乎包攬大小考試的年段前三，每次開學特等獎學金頒獎儀式，都是三人排排站地上台領獎，班主任成為最大人生贏家。
明理中學提前招的公告發布後，他們一個多月的時間都是一塊兒準備。
麵試時間在三月初，溫雙沐不幸患了流感，每天躺在醫院病床吊水，最後隻有蘇起言和李茂真兩個人由老師領著去明理參加。
下午從考場出來，老師緊張地詢問情況，兩人都表示發揮得還可以。
老師開心，要送他們回家，不過李茂真打算去外婆家吃飯，蘇起言要去醫院，方向相反，最後一人給了二十塊錢打車費，說是學校報銷。
來到醫院病房。
溫雙沐剛由護士換完一瓶點滴，一看到他就哭喪起臉：“怎麼辦，我到高中沒辦法跟你們一個班了。”
蘇起言拉了邊上的凳子坐下：“那不挺好。”
溫雙沐看著他，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低頭戳了戳被子，表情變得有些失落。
蘇起言從書包裡抽出遝試卷來：“這是學校這兩天的作業，都給你理過來了，春季班進不了，實驗班總要考上。”
溫雙沐還沒從傷心中緩過神來，一下子有點傻眼，下意識扶腦袋道：“我頭還很暈。”
蘇起言把卷子放到她的床頭：“等不暈了再寫。”
溫雙沐：“……好吧。”
蘇起言站起身，看看牆上的鐘表時間：“晚上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溫雙沐最近一直都是吃醫院的套餐盒飯，來了點精神，張口報的就是一堆垃圾食品：“想吃必勝客的意麵，肯德基的吮指原味雞，醫院邊上那家韓式炸雞店的炸雞也行……”
蘇起言自顧打斷：“喝粥是吧，我知道了。”
溫雙沐：“……”
隔壁床傳來點病人的笑聲。
蘇起言往外走。
溫雙沐很容易呆在舒適區不出來，有他和李茂真在，她幾乎不會再想著去和彆的什麼人打交道。
初中三年下來，她身邊除了一個季佳繪關係還算可以，和其他同學關係都很塑料。
雖然流感生病是不可抗力，但分開到兩個班，她在被迫情況下能夠主動去經營新的關係也挺好，不至於每次交朋友都是花錢砸禮物。
但也不能分去太遠的班級——
他沒辦法照應。
（八）
三月底，提前招的結果在明理官網公示。
蘇起言和李茂真跳過中考環節，直接進了高中學校。
一中和明理不在一條公交或是地鐵線路，因此他們和溫雙沐碰麵的機會大大減少。
隻在周末，溫雙沐會主動抱著題目下樓敲門問蘇起言。
近來一款新的手遊在學生群體間風靡。
李茂真遇到好玩的遊戲都有拉蘇起言一塊兒通關的習慣。
因此每到周末，蘇家都會出現如下情形——
溫雙沐胳膊下墊著作業，按捺不住地把腦袋往他們那兒湊：“你們在玩什麼啊？帶我一個吧。”
蘇起言頭也不抬地拒絕：“不行。”
溫雙沐瞬時像被戳破的氣球，沒了神采，悶悶不樂地趴那兒繼續做題。
李茂真接收到溫雙沐發出的可憐信號，夾在中間為難，撞撞蘇起言的手肘：“會不會太狠了，也讓她休息休息。”
“分班考涉及很多課外的知識點，不比春季招選拔簡單。”
蘇起言簡單的一句話就把李茂真的商量否決了。
遊戲裡傳來隊友死亡的播報音效。
李茂真連叫幾聲，飛快操作：“起哥你啥情況，怎麼就死了，誒誒誒誒我去，對麵怎麼還有個在草叢蹲的。”
李茂真的手機屏幕緊接暗下，他正想問蘇起言剛才那波失常發揮怎麼回事，卻見蘇起言放下手機，進房間抱了一遝他初中沒做完的練習冊出來——
堆到溫雙沐手邊放下。
溫雙沐：“……”
李茂真愛憐地拍了拍溫雙沐的腦袋：“加油……”
（九）
分班考日。
學校把高一各班教室設置成考場，連帶春季班的學生也放了一天假。
蘇起言中午淺淺睡了個午覺，起來時想要醒醒神，到負二層的自取櫃拿快遞，上電梯時收到條初中同學發來的短信。
兩人挺長時間沒聯係，不過關係還行，初中時經常一塊兒打球。
對方問：【你猜我今天考場跟誰一個班？】
蘇起言腦子裡能想出的答案無非那一個，剛點開輸入框，敲下一個拚音字母，電梯升到一樓，金屬門緩緩向兩邊打開。
他以為的那個人出現在外頭。
溫雙沐看到他似乎有些意外，愣愣地拄那兒沒動。
蘇起言抬手按住了開門鍵，看她：“不進來嗎。”
溫雙沐嘴唇很小弧度地牽了下，低低說出個“進”字，刷完門禁卡，與他並排而站。
蘇起言視線從她沾染乾涸血跡的白色短袖上掠過：“手怎麼了？”
“早上不小心磕碰了下。”
蘇起言點點頭，又問：“考試還好嗎？”
“問題不大。”
“嗯。”
手機上的短信又叮咚響起。
朋友在聊天框裡丟來幾個炸.彈表情包：【喂，你剛都正在輸入中了，怎麼又沒影了！】
蘇起言已經忘了兩人方才聊到哪裡。
視線往前麵的聊天記錄掃去，朋友問：【你猜我今天考場跟誰一個班？】
蘇起言想到溫雙沐手上的傷，慢吞吞地敲字：【誰？】
對麵飛快敲來三個字：【夏芝裡！】
蘇起言沒聽過這個名字，回複過去一串省略號。
對麵大概是不滿足他的反應，接連幾條短信飆來。
【你不會連夏芝裡是誰都不知道吧？】
【就是那個語文接近滿分的中考狀元啊！】
【本人也長得超漂亮！】
蘇起言對誰是中考狀元並不關心，簡單回複過去一個【哦】字。
朋友覺得不可思議：【竟然這麼冷淡，小心人家進高中後威脅你的第一寶座！】
蘇起言心想沒誰那麼看中全校第一的位置。
可能隻有他身邊這位對每次考試超過他格外有執念。
蘇起言想到這兒，覺得幾分好笑。
他抬眼。
電梯的金屬壁上倒映著兩個人的身影。
溫雙沐也正盯著他看。
上次被人用這樣大膽的眼神注視似乎還是小學的時候。
當然對象還是溫雙沐。
蘇起言假裝沒注意，指尖不小心在手機上敲出一堆亂碼。
電梯數字很快跳到了“15”，他收起手機往外走。
溫雙沐突然從後頭叫住了他。
沒叫他“阿言”，而是直呼他的名字。
蘇起言回頭，但溫雙沐沒馬上說話。
今天的她變得有些奇怪，明明是一樣的熟悉眉眼，卻有哪裡似乎變得不太一樣。
他抬腳抵了下快要自動闔上的電梯門，問她：“有事？”
走廊另頭的窗戶在地麵罩下一片四邊形的光影。
溫雙沐說：“你到高中會談戀愛嗎？”
蘇起言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且多餘。
幾乎沒作多想地回答：“不會。”
電梯門因為退開的腳尖自動闔上。
蘇起言走出幾步，意識到溫雙沐似乎並不相信他方才的那個答案。
但他沒有騙溫雙沐。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他回頭看了一眼，電梯數字往上跳轉，隻看到模模糊糊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