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
四十不惑。
那麼三十五呢?
宋秋鳳覺得應該是“始覺有味”。
人生是什麼滋味,該往哪個方向走,自己能做的決定都有什麼,她可以接受什麼,可以拒絕什麼,到了這個年紀,都漸漸清晰起來。
最重要的是,她明白了不管做什麼選擇,都要付出相應代價承受風險,都可能會在將來某個瞬間後悔,分彆隻是這個代價和風險她能否承受得起,將來的後悔是長久的、充滿怨恨的,還是短暫的。
她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出門有車,家裡有阿姨,回家飯菜都是熱的,家中打掃得乾乾淨淨,閒時有幾個好友一起聊天玩樂,事業繼續穩步上升。她今年準備再開一間廠子,專門做鮮雞冷凍加工。
當然了,每個人對“幸福生活”的標準不同,在一些人眼裡,她現在過得可不好。
那一天她媽李桂香還說,鄰居阿姨為她發愁,女兒三十幾歲了還沒結婚沒孩子,賺再多錢有什麼用!
宋秋鳳笑問:“那你怎麼回的?”
李桂香撇嘴,“我說,是啊,好慘哦!我也整天發愁我大妞的這錢怎麼花,今天買了豪車,明天又在香港買了豪宅,整天又是海鮮又是進口水果往我這裡拿,去年給我買的衣服才穿兩次,今年換季又給我買新的,就這麼糟蹋著錢還是花不完,唉,還是你幸福,一家六口住在一起多好呀,天天都能見著兒孫,還要送孫子上下學,還要推你偏癱的家婆出來散步,嘖,真忙真幸福啊,我都閒得出鹽了,我也盼著帶孫子外孫呢。”
李桂香來G市快十年了,粵語說得七八分熟,三個女兒都是上過報紙跟省裡領導合過影的大老板,兒子是公務員,底氣十足,損人的水平也提高不少。
不過,李桂香是不是真心為她說話,宋秋鳳心裡清楚。
她弟宋家寶二十六七了,去年談了女朋友,打算明年十一結婚,李桂香試探著問過,她和兩個妹妹打算出點啥?騰海花園那小彆墅倒是離你弟弟弟媳單位都近……
宋秋鳳笑,“他倆都是公務員,住高級彆墅?不怕被人舉報啊?”
李桂香也笑:“他們行得正坐得端,怕啥?”
宋秋鳳說:“你先去打聽打聽小弟他們領導都住哪兒。”
一打聽,這房子就沒要成。
李桂香又想幫兒子要車。
宋秋鳳還是那句話,“手下開的車比領導還好,領導怎麼想?你咋就這麼想妨礙我弟前程呢?”噎得李桂香宋家寶說不出話。宋家寶的女朋友倒是懂事得多。
這年夏天,宋秋鳳本計劃跟姐妹淘們一起放兩周假去歐洲玩,誰知臨近假期個個都突然有事,她原也想退了機票酒店,又不甘心,一年才放這麼一次長假呀,春節那能算放假?每天趕場似的人情往來。
她想了想,問小妹的意見,“你覺得我自己去歐洲旅行能行麼?”
小妹哈哈笑,“怎麼不行?你不是雅思才考了5.5?這水平,旅行足夠用了。”接著又傳授經驗,打扮簡單些,就穿T恤涼鞋工裝褲,什麼名牌包袋衣服一律不要!免得被小偷盯上。就儘量往窮學生形象打扮。
“你是去旅遊,又不是去秀場看時裝發布。遊伴也不用愁,住進青年旅館很快就認識新人了,大家要去的地方一樣,人多好玩又熱鬨,人一多,也不怕遇到專門騙搶遊客的。
唯一要小心的就是不要吸彆人給的煙,要是去夜店,食物和水離開自己視線了就再換一份。”
宋秋鳳這輩子就去過一次“夜店”,去年聖誕節假期和金姐花姐她們去荷蘭玩,幾個白人小哥穿著清涼趴在地板上跳舞,花姐還額外付錢請他們在卡座表演了幾分鐘。
原來男人也有靠出賣色相賺錢的。收費據說比女舞者貴不少。
金姐說,還是賣的少,競爭少,性價比就低。
小妹還說,這是沒內卷起來。
“我可不去那種地方!”宋秋鳳跟妹妹說,“音樂吵得我回酒店了心臟還咚咚亂跳!”
坐上飛機,宋秋鳳突然發覺,自己三十五歲了,這是第一次獨自出遊。
第一次!
她難以置信。
她掏出小筆記本把自己以往的旅行依次寫下來,從上次去荷蘭一直追溯到十五六歲第一次南下打工,發現還真是。每次全都有人陪著她。
隻有一次可能不算。
小妹從英國複健回來,她本來跟宋詩遠一起去看妹妹,結果到了C市機場,宋詩遠合夥人打來電話,一個廠子發生火災,宋詩遠當即飛回G市,她隻得自己從C市到A縣。
宋秋鳳抱頭,唉,原來她根本沒自己想的那麼能耐。
也好,三十五歲開始自己行走,也不太晚。
到了目的地,她按小妹提供的信息按圖索驥找到那家青年旅館,剛進去時還有些惴惴,怕人家笑話她一把年紀還來住“青年旅館”。
誰知旅館前台接待的男人留了一臉大胡子,瞧著比她還大呢。她辦入住時,悄悄觀察在旅館大廳裡來來往往的其他住客,看起來跟她年紀差不多,這才放下心。
亞洲人本來就不顯老,她又常年鍛煉注意保養,身材高挑健美,再素顏梳著長馬尾,很容易混入。
宋秋鳳當晚就找到了旅伴。
四五個年輕人同一天住進店,攀談起來,大多數是學生,輪到宋秋鳳介紹自己,她反問,“你們猜猜我多大了,是念書還是工作?”幾個人猜了一圈,都覺得她最多二十五六,不能更多了,那肯定是工作了的。
確實,一直住在象牙塔裡的人跟要為生計奔波的人即使同齡也氣質迥異。
宋秋鳳就順著他們的猜測說自己在G市工作了幾年,想出國留學鍍鍍金,先出來玩一玩,看看情況再做打算。
有了旅伴,走走停停,到了大景點城市,有人繼續一起走,又有新人加入,好笑的是許多人直到離開時大家也隻知其名,不知其姓氏,有的人介紹自己時乾脆就沒說姓氏,宋秋鳳更絕,介紹自己時隨手給自己起了個洋名:菲比。她跟著兩個妹妹看了那麼多美劇英劇,最喜歡的人物是老友記裡的菲比。
她的英文老師王瑪麗說過,人講不同語言時就有不同性格,宋菲比現在就是宋秋鳳的另一個性格。她活潑,爽朗,大氣,無論對女孩子還是男孩子都是這樣,跟謹小慎微,幾乎從不大笑的宋秋鳳完全不同。
原先她還發愁十四天的行程她一個人要怎麼熬過,誰知一轉眼就要結束了。
旅程結束前兩天,大家到了地中海最美麗的海岸。
夥伴中有個小夥西蒙一路跟她結伴同行,從第一天認識她就眼睛跟著她轉,宋秋鳳知道他想要什麼——年輕男孩的眼睛直接連著心,像清澈的小溪,一眼能看到底。
男人的眼神很容易分辨,同樣是為了一件事,純粹的欣賞和愛慕跟純粹的肮臟□□形同黑白。
傳說中,這段海岸是維納斯誕生的地方,既然已經到了神話和現實交彙的地方,麵對一個俊美溫柔的男孩子,那還猶豫什麼?
宋菲比主動擁抱西蒙。
他居然還會臉紅。
剩下這兩天,他們沒有跟著其他小夥伴去遊玩,她訂了一家酒店套房,足不出戶,餓了就要客房服務。
這場狂歡時刻都在倒計時。她和他都知道,所以每一刻都很珍貴。
臨彆前,西蒙問她,我還能見到你麼?
她給他一個很東方式的答案。模棱兩可。像是那種隻有在國外中餐館才能吃到的“命運餅乾”裡的小紙條上的話,又像寺廟裡的簽文。
西蒙神魂顛倒。
坐上回國的飛機,宋秋鳳還在回味變身菲比的快樂。
她在飛機上睡醒一覺,突然驚覺,過去這十四天的旅途不正像一場濃縮的人生嗎?一路上你遇到一些人,一起快樂過,轉眼又離開,來不及難過又遇到新的人,聚散都由緣而起,沒誰能陪誰走到最後。
要說最大的感想,那就是人生裡關於情愛的這部分,要是能用平常心對待,真是一種享受。
可憐她到了這個年紀才認識到。
不過,現在看明白也不算晚。
她才三十五歲,少說還能再活三四十年呢。
宋秋鳳照照小鏡子,仔細看眼角眉梢,對鏡中人微笑,再回想自己二十五六歲時,哈哈,那時她可真沒現在看起來年輕漂亮。當然了嘛,那時她跟徐山平分手沒多久,欠了一屁股債,連房子都抵押了,每天接個電話都心驚膽跳,生怕又聽到汙言穢語辱罵,睡不好,暴食發胖,眼角眉心都有細紋,因為即使睡著也不由自主皺著眉。
現在想想,唉,當時的自己真是可憐啊。那時的她,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宋秋鳳其實有另一種活法叫宋菲比吧?
回到G市,她要叫秘書給她定製新名片,英文名字菲比寫上!
以後她每年都要來歐洲玩至少兩周!
可是第二年夏季,這計劃泡湯了。因為宋秋鳳一回家,大妹宋詩遠告訴她,她懷孕了。
宋秋鳳沒問明,但她直覺大妹是故意的。
她懷了孕,林通求著急忙慌要準備婚禮,可宋詩遠一會兒要吐,一會兒眩暈,還有不規律宮縮,醫生開了保胎藥讓她每四個小時吃一次,臥床休息兩周,這下連個囫圇覺都不敢睡了,還搞什麼。
得了,什麼都精簡,就請親戚朋友們吃個酒席算是儀式了,至於婚紗照什麼的,更沒心情折騰。
宋詩遠終究沒跟林通求辦結婚證。
小妹趕來,三姐妹難得一起聯床夜話,小妹還有點遺憾,“其實可以穿婚紗呀!你腰身又不顯。”
宋詩遠自己也納悶,“奇怪,我好像從來對婚紗、婚紗照就沒興趣。為什麼啊?”她從小愛臭美,又做時尚生意,婚紗算是很大一塊市場,為什麼她會不感興趣呢?
她自己想了會兒,跟姐妹說,“白色婚紗在西方是代表新娘是處女,純潔,在我們這兒,白色是戴孝,我可能是這樣才覺得西式婚紗怪怪的,至於中式的,唉,我不喜歡覺得滿地金的襖裙。說起這個才氣人,你知道林通求他大舅大舅母送來什麼金飾?”她爬起來拿給姐妹看,一條大金豬項鏈,母豬肚肚上掛著十個小豬仔。
分量是夠沉的。一個小豬仔就有至少十幾二十克,大豬得有快一百克了。
作為舅家的禮物是相當有誠意的,可項鏈的寓意,讓宋詩遠說不出的不喜歡。咋了?我以後就是你們家母豬了?使勁下崽?還要我戴上?越想越氣。
林通求隻說這是他舅家那邊風俗,沒人真有這個意思,他爹媽不是送的龍鳳金鐲麼?
宋秋鳳拿著豬豬們盤了一會兒,歎氣,本想說“過去女人在他們眼裡可不就是母豬?多子才能多福,生的越多越好。”又歎了口氣說,“你是多心了,我看好多老阿嬤做八十大壽九十大壽也戴這個。”
既然都要有孩子了,多說無益。
翌年五月,宋詩遠生了個女兒。比預產期提前兩周,六斤重,肉嘟嘟粉紅一團。
小嬰兒右耳像是在胎裡壓著,耳廓偏向一邊,跟左耳不對稱,宋詩遠緊張得不行,一直追問醫生會不會長好。林通求倒是有女萬事足,嘴角快咧到耳根了,紅光滿麵。
他們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眼裡含淚看著那個小嬰兒。
簡直像是人間最感人的畫麵範本。
但孩子還沒滿月,宋詩遠就跟姐姐吐槽,還是單身好。要麼就隻談戀愛。結婚?即使沒正式結婚,也有一大堆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對你指手畫腳,為著林通求的麵子她得笑顏以對,有了孩子後,兩人能吵架的事更多了。請保姆,怎麼照顧,穿衣服多少,學前教育怎麼做,喂母乳還是奶粉,什麼時候開始喂輔食……全都能吵起來。
宋詩遠這時反倒後悔沒辦結婚證,恨恨跟大姐小妹說:“辦了證還能離婚,沒辦倒不好拿捏他了。”
女兒報戶口,她最終還是用了林通求家選的名字,苦笑道:“我這真叫為他人做嫁衣。”
宋秋鳳想,可不是,懷胎,分娩,喂奶,全是母親負擔,憑什麼孩子跟父親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