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寧香沒什麼困意,便鋪了張草席在甲板上,自己躺在甲板上吹河風。就算是正夏天裡,晚上在船板上睡覺也能被河風吹得一身涼爽,這時節便更涼了。
寧香裹了一條毯子,躺著看頭頂夜空的星星。這時候環境汙染還沒那麼嚴重,沒什麼霧霾天氣,尤其是在鄉下,一到晚上,當空全是璀璨閃亮的星星。
除了星星,不遠處也有其他船隻上散發出亮光,不時還能聽到誰家吵架了,或者誰家孩子耍鬨玩惱了,或者還有汪汪狗叫,嘈雜但充滿生活氣的聲音。
寧香看起來好像是在看星星,其實腦子裡全是一些小時候和她奶奶相處在一起的畫麵——她奶奶教她繡鞋麵,教她繡荷包,教她繡虎頭帽……
其實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的記憶了,可現在想起來,依然每一個手指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隻是那張臉已經模糊了,連皺紋的具體紋路都還原不出來。
渾身被河風吹透,眼見夜深,以防受涼感冒,寧香便收了毯子和草席,進屋鎖門睡覺去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晚她的夢裡全是她奶奶的臉。一直到清晨醒來,那張充滿慈愛的模糊笑臉還在腦子裡揮之不去。
一直等到洗漱完,夢裡小時候的場景才淡了。
土地上已經種了菜,這一天寧香不用再出去撿大糞,早上起來吃完飯便直接拿起繡活來做。從放繡站拿回來的小麵幅的繡品已經快要繡完了,過兩天她打算還是去繡坊乾活。
繡坊是村裡的集體財產,不是誰家私人的屋子,隻要是村裡的繡娘都能過去用裡頭的東西。寧香作為甜水大隊的人,當然也可以過去乾活。
至於外麵的流言蜚語,她根本不放在心上,隻要心裡不在乎,那些話就傷不到她半根毫毛。而且但凡是正常點的人,也不會當著麵說人閒話,都是背後指指點點。
臉皮薄一些麼,被人家用有色眼光那麼一掃,就覺得被刮到了骨頭似的,自己就低著頭覺得沒臉見人,不敢出門來了,這說的就是胡秀蓮和寧蘭幾個。
寧香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她不偷不搶,行得端坐得正,做的所有事情都光明正大且對得起天地良心,她才不會從此就躲在家裡,再不敢露頭見人。
她不敢出去,不敢到人堆裡,或者乾脆躲得遠遠的,好像她真的心虛,真覺得並承認自己做了什麼丟人的錯事似的。
她沒有任何錯,她要用實際行動告訴那些人——女人不靠男人同樣可以活得很好,不被圈在家庭中的女人一樣能有一番作為,男人可以喜新厭舊拋棄女人,女人過得不幸福也照樣可以甩掉男人,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任何一種人生。
婦道和女德,是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最無恥的枷鎖。
***
做繡活到太陽升到正空,寧香放下手裡的繡繃,揉一揉脖子起身,依然是淘米做飯。她現在一個人住也不湊合,每頓飯都會認認真真地做,剛好當放鬆。
她習慣於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自己能力最好,平常過起日子來從來也都是非常細致講究的。愛乾淨愛收拾,愛認認真真去做每一件小事。
因為船上隻有一個草爐子和一口小鐵鍋,所以寧香每次都是先炒菜,再蒸米飯。炒好的菜放在一邊扣起來,蒸好米飯每次也都會放在鍋裡燜那麼一會。
耐心地蒸好米飯,她滅掉爐子裡的火,轉身坐回床上去,順手拿起書來翻。剛翻了兩頁,鼻間聞著米飯的香味,她忽停住翻書的手,低眉想到點什麼。
低眉頓了小片刻,寧香抬起頭來深深吸口氣,目光看向窗外的河麵波光,剛好有幾隻鴨子擺著腳掌遊過去,但她無心觀看風景,又坐著出了一會神。
她是突然又想到了王麗珍,並下意識回憶了一下,這個在村裡被所有人都當成瘟神一般的老婆子,前世是在什麼時候去世的。
好像……就是她還沒去城裡的這兩年間?
至於具體是什麼時候,那還真是想不起來,畢竟她前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甘河大隊,在李桂梅去世以後,那她的大部分時間就都住在蘇城,而且她和王麗珍接觸不多。
想到這裡,寧香總覺得心裡不踏實,控製不住地突突跳。
她不知道王麗珍昨晚到底摔得重不重,有沒有傷到哪裡,能不能起來自己做飯什麼的,前世去世又會不會和這一摔有關。
她這樣坐著又猶豫片刻,心裡實在是踏實不下來,於是便果斷合起手裡的書放下,起身出門鎖門,上岸往王麗珍家去了。
幾分鐘的路程,寧香便到了王麗珍家的茅草屋外。看門虛掩著,她便伸手微微推了一下門板,對著門縫衝裡麵說:“阿婆,你在家嗎?”
她這話剛一問完,便聽到了兩聲哼哼聲。
隔了一會,才聽到王麗珍略顯粗嘎又帶著虛氣的聲音,“誰啊?”
寧香慢慢把門推開,探了半邊身子進去,“我呀,寧家的大丫頭阿香,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你現在怎麼樣啊?好點了沒有呀?”
王麗珍看起來就不好,她躺在床上根本沒起來。一直看到寧香出現在門裡,她才撐著胳膊,從床上挪起身子,斜靠在床頭上。
寧香看她這樣,便直接進了屋,到床邊問她:“還是摔到了不是?”
王麗珍挺意外的,根本沒想到寧香還會再過來。她家這點晦氣地方,多少年沒人進來過了。村裡沒人瞧得起她,誰來她家這屋子裡沾染晦氣啊。
說起來好有些無措,她看著寧香問:“丫頭,你怎麼又過來了?”
寧香還是說:“我不放心呀,過來看看你。”
再聽完這一句,王麗珍瞬間就眼淚汪汪的,想起又起不來,動一動身子就齜牙嘶口氣。起不來她也就不起了,笑起來對寧香說:“命硬著呢,沒事的。”
寧香看她汪著眼淚笑,心裡怪難受的。而且她也看出來了,王麗珍這應該是摔到了腰。年紀大的人腰本來就不好,摔到了更是難捱。
寧香吸口氣,看著她說:“逞什麼能呀?”
王麗珍忍不住苦笑,她就是賤命一條,沒人管沒人問,不逞能又能怎麼辦,還指望這世上有人能來關心她伺候她不成?
父母早就不在了,男人下落不明,兒子也死了,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婆家這邊沒人管她,娘家那邊人也早和她劃清了界線,這世上沒人在乎她的死活。
寧香看她臉上的表情,又問她:“昨晚和今早,都沒吃飯吧?”
王麗珍抬手抹一把眼淚,吸吸鼻子,“我不餓的呀。”
寧香還能說什麼呢,她什麼都不說了,轉身拿了王麗珍家的竹籃子,挎著空竹籃子轉身就出去了,走的時候她還把門打開些,讓陽光多進屋子裡。
王麗珍不知道她這是乾嘛去,也沒扯著嗓子問。過了十來分鐘,寧香挎著籃子又回來了,而且籃子裡還飄出來一陣熱乎飯菜的香味。
寧香進屋後在桌子上放下竹籃,把裡麵裝的飯菜端出來放在桌上。隨後她拿起筷子夾了菜放到米飯上,端著飯碗和筷子送到王麗珍手裡。
王麗珍簡直驚壞了,哪敢伸手啊,隻看著寧香說:“丫頭,你這是做什麼啊?我不吃你的飯,你趕緊拿回去吧。我這地方你也少來,對你沒好處的。”
寧香直接把碗筷塞她手裡,“都費勁給你拿來了,你就趕緊吃吧。你這地方怎麼啦?裡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乾乾淨淨的,不是挺好的?”
碗筷不接也接了,王麗珍看看手裡的飯菜,又看看寧香,“丫頭,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這成分不好,你跟我走得近,會被人說閒話的。”
寧香笑一下,“我最不怕的就是聽彆人說閒話,還能掉塊肉?你這些年又沒犯什麼錯,一直都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的,連句錯話都沒說過,我這是學雷鋒做好事,沒做反動的事也沒說反動的話,有什麼好怕的?”
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但王麗珍在村裡被打壓這麼多年,人人都因為成分瞧不起她,給她白眼給她唾沫星子,她的自卑早深到了骨子裡,控製不住怕這怕那。
看她發呆不說話,寧香又說:“三頓沒吃了,趕緊吃吧,吃完關鍵躺著養養腰。”
王麗珍看寧香如此熱心,也就沒再推辭,捏起筷子吃起飯來。寧香做的飯菜很香很可口,她吃了一口便停不下來了,大口大口往嘴裡塞。
寧香自己也還沒吃飯,便在小桌邊坐下來,拿起筷子也開始吃飯。
她想了想,自己為什麼要幫王麗珍呢。大概是因為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奶奶的影子吧,又或者看到了自己老年時候的孤獨身影,心裡不忍,所以就來了。
王麗珍顯然是很餓了,一碗飯很快就被她吃了個精光,碗裡連一粒米都不剩。吃完飯她要下來放碗,寧香忙起身過去接了,讓她躺著就好。
寧香吃飯沒有她這麼快,她也不急,接完碗筷坐回桌邊又繼續吃起來。
王麗珍靠在床頭,就看著寧香說:“丫頭,你心好,以後肯定會有好報的。”
寧香笑笑,咽下了嘴裡的飯菜,轉頭看向她說:“學習雷鋒好榜樣。”
王麗珍鬆口氣,慢著聲音又說:“雷□□確實是好人呀……”
然後她就絮絮叨叨,給寧香說起雷□□的各種好人事跡來了。什麼幫助老人,幫助戰友,做好事不留名,是人民的勤務員。
寧香一邊吃飯一邊聽著,也沒有打斷她。聽她這說故事的語氣,又想起小時候,晚上躺在她奶奶懷裡看星星,聽她奶奶講各種各樣的民間故事的場景。
她聽著雷鋒的故事吃著飯,目光不自覺掃到床頭的那幅小貓撲蝴蝶的彩色畫,便定住目光多看了一會。昨天她送王麗珍回來,隻草草瞥了一眼這幅畫,沒有留神多看。
現在仔細看起來,隻覺得畫上的小貓太可愛了,渾身毛茸茸的,望著蝴蝶撲爪子的神態,憨萌得讓人忍不住翹起嘴角笑,心裡也跟著軟乎乎的,想伸手摸上一把。
王麗珍注意到寧香盯著她頭頂瞧,這便停了嘴,順著她的目光轉頭往自己身後的牆上看了一眼。看到頭頂的畫,她又轉回來看著寧香:“你喜歡呀?”
寧香回回神,意識到她問的是什麼,便忙道:“小貓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