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珍說:“沒事繡來玩的,掛在家裡解個悶。”
寧香聽了這話一愣,看向王麗珍,“繡的?”
“是的呀。”王麗珍又把身子微微側起些,不讓腰上疼的地方受力,看著寧香慢聲說:“你要是喜歡呀,我送給你,沒事我再繡一幅,之前攢了不少絲線。”
寧香從來沒在大隊的繡坊見過王麗珍,還真不知道她的繡工怎麼樣。她看著王麗珍木愣一會,然後忙低頭把碗裡還剩的一口飯吃完。
吃完她就去到了王麗珍的床邊,距離貼近去看床頭的那幅“畫”。
昨天草草瞥一眼和剛才隔了段距離看,她都覺得是幅畫,是因為這幅刺繡做得太精細了。也就現在到了跟前,她才看清楚原來是針線繡出來的。
王麗珍看寧香是真的喜歡,便轉手反手就把這幅貓撲蝴蝶給扯下來了。扯下來送到寧香麵前,很是大氣爽快地說:“喜歡就送給你,你拿著。”
寧香沒說要也沒說不要,隻伸手接下來,然後慢慢坐到床邊上,把繡品撐在掌心上,一點一點仔細去看針腳。看了一會便發現,有的針法她都沒有見過。
看完了,目光從貓咪的眼睛上抬起來,寧香看向王麗珍,緊著神色和聲音問:“阿婆,這是您自己繡的?”
王麗珍笑著道:“是啊,乾不動公社的繡活了,有時候手癢,就拿過來繡一點。”
寧香看看手裡的貓咪又看看她,“您是……專門找師父學過嗎?”
她們鄉下的繡娘,照理說都是跟著家裡人學的刺繡,等正經做了繡活,有時候會因為有新的繡品下來,會跟著蘇城來的繡師學習繡製新東西,但也都不稀奇。
就目前來說,寧香是甜水大隊一眾繡娘裡頭,繡活做得最好的,但她根本都沒見過王麗珍這幅繡品上所用的針法。而且王麗珍繡的是真的好,好到不是技巧兩個字能概括的。尤其是貓咪的眼睛和神態,活靈活現像拍出來的一樣。
手工刺繡從來都不是生產流水線上的工藝品,它是藝術品。就算是同樣的底稿,到了不同繡娘手裡,每個繡娘做出來的東西也都是有所不同的。
做繡活做得時間足夠久的話,每個繡師都會形成自己的刺繡風格,運針走線都有強烈的個人特征,誰也取代不了。
技巧針法還可以學可以練,努力足夠的話,能把技術提上來,但對於色彩形態,尤其人物動物神態等各方麵的把握,有時候努力也拉不平差距,因為這需要個人審美和天賦。
就比如繡蝴蝶和貓,貓的眼神和體態,就是極其難把握的部分。
有的人繡出來的貓像沒有生命的木疙瘩,有的人繡出來的貓,讓人忍不住想上去摸上一把,抱在懷裡揉上一揉,仿佛都能聽到它軟糯糯的叫聲。
而王麗珍繡的貓,自然就是後者了。
她不僅是技巧很厲害,在色彩形態等各方麵的把握上,也很讓人驚喜。
王麗珍看著寧香的臉色,沒忍住笑出來,“找什麼師父學啊,都是從小跟著我娘學的,倒是有聽我娘說過,祖上家裡有人在宮裡當過差,傳下來好些針法。”
那就難怪了,都是些她們這種純鄉村繡娘接觸不到的東西。寧香也是跟她奶奶學了入門的,後來也跟彆人學點,但到現在也就會十來種很普通的針法而已。
王麗珍看她不說話,便又問她:“你也做繡活呀?”
寧香回神,看向王麗珍微微一笑,“做的,我這細胳膊細腿的,比下地掙工分賺得要多一些。”以前賺了全部交到家裡補貼家用,現在就自己用了。
王麗珍歎口氣,“之前我也是做繡活掙點錢,現在老了,眼睛啊手速啊,全都跟不上了,就不做了。平時種點瓜果蔬菜,拿去集市上換個仨瓜倆棗。昨天看到雞啄我地裡的菜,我那個氣啊,沒成想把自己撂那了。”
話題被王麗珍給扯開了,寧香便也沒再說刺繡,看著她接話道:“你休息兩天,等腰不疼了再說。以後小心一點,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的。”
說完這話,她把手裡的繡品放下,起身到桌子邊收拾碗筷。收拾好了摞在一起端在手裡,她又跟王麗珍說:“你歇會吧,我先把碗筷洗了去。”
王麗珍看她要走,忙又叫住她,跟她說:“丫頭,彆急走,灶台那裡有個米袋子看到沒有,裡麵還有一點米,你拿點回去。那邊牆根下的菜,你也拿點回去吃。”
寧香停住步子,看了看王麗珍說的米袋子,又看了看牆角下的蔬菜,並沒有去拿。她給她送這頓飯,純純就是出於好心,沒指望要她東西。
但王麗珍堅持要給她,繼續說:“丫頭,拿著,我不能白吃你的。”
她心裡想的是,這年頭誰家的糧食都不多,都是生產隊按人頭分下來的,多給彆人吃一口,自己家裡就少吃一口。她吃了寧香的口糧,自然要還。
而且這年頭什麼都沒有吃的值錢,這幅繡品寧香要不要無所謂,她也沒指望拿這個抵,但是大米和蔬菜,她必須讓她拿回去。
寧香看著王麗珍的臉思考片刻,然後點頭應了聲:“行,我先把碗筷拿回去洗了放起來,待會我再過來拿米拿蔬菜。”
王麗珍看她應了也就沒再追著她,讓她先拿碗筷回去了。
而寧香拿著碗筷一路走回去,腦子裡想的根本不是王麗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回到船上開門進屋,洗好碗筷放起來,坐到船上又屏氣思考了一會。
凝神思考了四五分鐘,寧香起身挎上竹籃,把自己的繡繃和沒做完的繡品放在裡麵,又出門往王麗珍家去了。
同村人本來就知曉彼此的家庭底細,兩天正經接觸了兩回,剛又在一起吃了頓飯,並聊了聊刺繡上的東西,現在寧香直接把王麗珍當個熟人了。
挎著籃子再回到她家,寧香也沒有直接去拿大米和蔬菜,而是在床邊坐下來,拿出自己的繡繃,捏起繡花針說:“反正我也沒事,就在這裡陪你吧。你這腰啊,得躺上幾天才行的。你要是想上廁所呀,就跟我說,我扶你去。”
王麗珍沒想到,寧香還真不嫌棄她這裡。說著話這手上捏著繡花針,已經低頭做起繡活來了,看起來全不拿自己當外人了。
她想想寧香現在在村裡也叫人瞧不起,走哪都叫人指指點點,日子也不好過,於是她也沒再說那些自卑趕客的話,好片刻鬆口氣說:“那咱倆就做個伴吧。”
寧香目光放在手裡的繡布上,嘴角微微抬起笑,“這就叫,同是天涯淪落人。”
王麗珍沒念過多少書,聽不懂寧香說的話,問她:“這話什麼意思?”
寧香少不得又跟她解釋,這一說再又扯出彆的來,於是絮絮叨叨聊了許多。寧香也不是真的十九歲,和王麗珍還是很能聊得起來的,這一聊便到了傍晚。
眼見著半空的太陽落了西,寧香放在腦子裡盤旋了一下午的事情,終於是盤旋不動了。她看著王麗珍又猶豫了一會,最後試探著開口問:“阿婆……我想跟著你學刺繡,你阿願意教我呀?”
王麗珍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然後笑起來道:“我看你這繡活做得挺好的呀,咱們大隊沒幾個繡娘能做出你這質量吧,瞧著不用學啊,完全夠用。”
做這些簡單的日用繡品,根本用不到多高超的繡技。如果一輩子隻是這樣靠這個為生的話,確實不需要再去學,但寧香顯然不會這樣過一輩子。
彆人不知道時代會改變,她是知道的。
她把繡繃掖在大腿上,看著王麗珍認真說:“做這些日用繡品是夠了,但我也想做點高級好看的東西。如果你家裡有什麼規矩,技藝針法不能外傳的話,那就算了。”
王麗珍聽這話又笑起來,“沒有不能外傳這種事,怕你嫌累嫌煩不想學,每種針法練起來都是要耗時耗力的,平時能用到的地方也不多。你要是真的想學,我教你就是了。”
寧香聽完這話眼睛亮起來,“再累再煩都不怕的,您要是願意教我,我一定把您當師父伺候。您要是想收學費的話,我也給。”
王麗珍衝她擺擺手,“不當師父不收學費,就教你玩。全大隊的人都看不起我,難得你願意理我這個老婆子,我也剛好解悶了。”
寧香笑著說:“那我每天給你做飯吃好哇?”
王麗珍真無所謂這些,她孤獨的時間太久了,尤其上了年紀以後,每日都覺得異常難熬,有時候都想一頭栽河裡死了算了。難得這丫頭不嫌棄她,願意搭理她。
她故意不想說這個,便和寧香聊刺繡,問她:“你現在會多少種針法?”
寧香一個一個給她數了一下,“平針、纏針、搶針……一共十來種,都是基礎的那些針法,在我好婆和其他繡娘那裡學來的。”
王麗珍笑笑,又問她:“那你現在能把一根線劈成多少絲?”
這個都是常規技巧,做刺繡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劈絲。做一般的繡活,要把花線劈成八股或者是十六股,但在繡極細圖案的時候,一根線甚至要劈到幾十股。譬如繡製金魚的尾巴,有時候就要劈到三十股。
寧香也不用多想,直接回答王麗珍:“我最多能劈出三十二絲。”
王麗珍笑了笑,伸手問寧香要了一根花線。寧香把花線放到她手中,隻見兩手捏住絲線,手指勾動分絲,不消一會,就把一根花線分成了很多股。
她把劈好的絲線又放回寧香手裡,叫她:“數數。”
寧香從沒見過人劈絲這麼快,而且劈了這麼多股。她微微屏住呼吸,接了絲線下來一股一股地數,數到最後不自覺睜大眼睛看向王麗珍:“六十一……絲?”
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劈了六十一絲??
王麗珍笑笑著說:“眼神不大好了,不然還能多劈幾股出來。”
寧香:!!!
眼神不好劈六十一絲,那眼神好不得劈到七八十絲??
這師父,怎麼著她也得認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更在明早九點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