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斯年穿著一身灰色的中山裝, 挺秀清瘦,與一個二十來歲的年青女子站在一起,正站在店外含情脈脈、相視而笑。
他看到陳淑儀與林滿慧, 並沒有露出驚異、慌亂的表情, 禮貌一笑:“師母, 林師妹,你們也來了?”
陳淑儀微微頷首, 算是打了個招呼。
林滿慧衝任斯年翻了個白眼, 沒有和他假裝客氣。他傷春蘭在前,氣老師在後, 鬼和他論什麼師門攀交情。
和任斯年站在一起的年青姑娘穿著打扮很時髦, 一件白色碎花襯衫,外罩一件黃色開司米毛衫, 左手腕上一塊鋥亮的梅花牌女式手表,一看就是家境優渥的人。
她聽到任斯年喊人, 眉毛一豎, 很不客氣地說:“喲,這就是那個被你老師寵壞了的林滿慧呀。”
陳淑儀目光掃向任斯年, 帶著一絲譴責。
任斯年有點不好意思地拉了那姑娘一把:“勝男,彆瞎說。”
那姑娘卻是個莽撞的, 一擰腰, 衝林滿慧說:“我聽說過你,你仗著被老師寵愛逼走他。你這個小姑娘, 怎麼心腸這麼壞呢?”
陳淑儀很不高興, 挺直了腰杆, 雙手交叉置於小腹之前, 麵若冰霜:“小任, 顛倒黑白,背後論人是非、顛倒黑白,非君子所為。”
任斯年臉一紅,忙解釋道:“師母,不好意思,這是我對象吳勝男,有些事情她不太清楚,你們多多包涵啊。”
林滿慧斜著眼睛看向任斯年,沒想到他離開農場這麼快就有了對象。在那本書裡他可是林嘉明的忠犬,一生未娶。
“我能把他逼走?我多大、他多大,傳出去豈不是個笑話!”林滿慧向前踏出一步,眼睛裡透著濃濃的嘲諷。
櫃台裡傳來營業員的嗤笑聲,顯然也覺得一個成年男子被個小姑娘逼走,有些可笑。
任斯年有些下不來台:“唉呀,隻是一句戲言,莫當真、莫當真。”他轉過身瞪了一眼吳勝男,“沒有的事,你彆亂講。”
吳勝男哼了一聲,顯然有些不滿。任斯年忙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你是關心我呢,我知道。”
陳淑儀沒有再理睬他倆,拉著林滿慧的手說:“來,喜歡哪條裙子,師母買給你。”
林滿慧看這個櫃台的角落隨意擺著幾條花裙子,便問售貨員:“這裙子多少錢一條?”
售貨員瞟了她一眼:“十五塊,三尺布票。”
林滿慧一聽,頓時就打了退堂鼓。這隻是條普通的棉布印花裙子,哪裡就值得這麼多錢?十五塊錢都能買一件燈芯絨上衣了。
她拉了陳淑儀一把,悄聲道:“太貴了。”
陳淑儀正要說話,吳勝男卻得意洋洋地走過來,從口袋裡掏出錢和布票,往櫃台上一拍:“給我拿兩條。”
七十年代國營商店的售貨員拿的是死工資,賣貨多少並不影響她的收入,再加上計劃經濟、賣方市場,因此個個都難得有笑臉。她懶懶散散收了錢和票,問:“你要哪一條?”
吳勝男一口氣買了兩條裙子,感覺自己贏了一場,斜了林滿慧一眼:“舍不得錢買什麼裙子?直接扯布自己做不好嗎?”
“窮鬼!”說罷,拉著任斯年轉身走出商店,看背影那真是趾高氣昂,囂張的很。
陳淑儀即使修養好,也被吳勝男這一波炫耀的姿態弄得不愉快,不顧林滿慧的阻攔堅持買了兩條裙子,每人一條,這才罷休。
一條紅底黑色大朵牡丹,一條藍底金色玉蘭。裙子腰間是寬鬆緊帶,大擺裙,套在腰間長及腳踝,墜感十足。
她和厲浩工資收入高,平時花銷少,哪裡是缺錢的人?隻是節省慣了,不願意浪費,竟然被任斯年的對象罵是“窮鬼”,真是氣死了。
林滿慧摸著手中綿軟細密的花裙子,越看越愛,轉頭見陳淑儀虎著臉,忙安慰道:“師母,她那都是胡說八道,我們有錢得很。”
陳淑儀被她成功逗笑。
回到招待所,林滿慧換上白襯衫、花裙子、黑布鞋,繁花朵朵的長裙子係在襯衫之上,腰身纖細,轉個圈低頭看著裙擺飛揚,笑了。
陳淑儀相對低調,不好意思買了新衣服馬上就穿,穿著長袖旗袍,站在一旁笑眯眯看著林滿慧:“好看。”
少女似翠竹般鮮嫩,穿什麼都好看。
兩人一起來到招待所的會客廳,滇省舉辦蘭花展覽會,滇省大學自然接待任務繁重,這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一些陌生的麵孔,也有熟人。
林滿慧與陳淑儀剛進大廳,就聽到厲浩的聲音:“淑儀快來。”
厲浩和歐陽雪鬆快步過來,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白色細條紋襯衣的中年男子,厲浩笑容滿麵地向夫人介紹著:“這是歐陽的校友,吳承訓,在我們鳳梧縣當領導。”
軍山農場隸屬鳳梧縣農墾局,隻不過建設了這麼多年,編製相對獨立,漸漸有與鳳梧縣平起平坐之勢。
吳承訓衣著精致,笑容和煦,看著穿著藍布旗袍、文雅溫柔的陳淑儀點頭道:“是陳教授吧?久仰賢伉儷大名,今天終於得見,幸會幸會。”
陳淑儀客氣了一句,歐陽雪鬆在一旁接話:“你說巧不巧?老吳畢業之後從政,一直沒有聯係,今天竟然也來參加展覽會,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風采依舊啊。”
吳承訓謙虛道:“哪裡哪裡,不過就是為人民服務,哪有你們幾位做植物研究的專家出彩。”
吳承訓現在鳳梧縣當副縣長,主管農業建設,歐陽雪鬆問他:“你一個大縣長怎麼有興趣過來參加蘭花展覽會?”
吳承訓微微一笑:“小女在林業局上班,他們局裡選送了一盆蘭花,我看著還有點意思,正好也想回母校看看,所以就一起過來了。”
林業局?林滿慧馬上想到了任斯年。
吳承訓轉頭在人群裡搜尋了一番,正瞧見一男一女走進來,眼睛一亮,笑著向他們招手:“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
任斯年與吳勝男一起走過來。
吳勝男穿著紅牡丹圖案的花裙子,愛嬌地抱住父親的胳膊,笑道:“爸,你叫我?”她的目光掃過眼前眾人,落在林滿慧的花裙子上,眼眸一暗,恨得牙癢癢。
同樣都是花裙子,怎麼林滿慧穿著淡雅似蘭、清麗脫俗,自己穿著怎麼看怎麼彆扭,跟個村姑似的。
吳承訓顯然很疼愛女兒,拍了拍女兒的手,對厲浩等人介紹:“這就是我的寶貝女兒吳勝男,從小愛花。”他再指著任斯年道,“這是我們林業局引進的人才,任斯年。”
任斯年的態度很自然,喚了一聲:“老師,師母。”
吳承訓這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對,聽說小任曾經在你們軍山農場農科所工作,竟不知道是厲教授的高足啊!”
厲浩與陳淑儀對視一眼,外人目光灼灼都盯著這邊,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臉色沉鬱地點了點頭,場麵略顯尷尬。
歐陽雪鬆笑著打圓場:“我上次為了那盆難得一見的野生春蘭,和喬楠一起坐了三天兩夜的車去軍山農場,在老厲那裡見過小任,年青有為啊。”
吳勝男在父親麵前很乖巧,笑著和長輩們打招呼,似乎在商店罵林滿慧是壞東西、陳淑儀是窮鬼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歐陽雪鬆看到這兩個年青人眉眼有情,哈哈一笑,打趣道:“吳縣長你眼光不錯,這就開始為小輩站台了。”
吳承訓擺擺手:“哪裡哪裡,是小任培育的蘭花出色,我借這個機會出來走動走動。”
這一次參賽的蘭花,全都在報名完成之後各自帶回,待明天初賽舉行,統一送進賽場,由評委打分。
林滿慧的春蘭已經標好名牌,直接進決賽,明天將被送進場館的高級展覽區,讓參賽者觀賞。現在這盆花,端正地擺在林滿慧單獨住的房間裡。
晚上歐陽雪鬆請客,請大家一起吃飯。吃到一半,吳勝男離席。
幾分鐘之後,林滿慧忽然感覺心咯噔一下,感應到蘭花在哭泣,她霍地站起,叫道:“我的花!”
陳淑儀拉著她的手安慰道:“你怕什麼,招待所很安全……”
林滿慧掙脫她的手,拔腿就往房間跑去,陳淑儀一頭霧水,厲浩卻麵色一變,放下筷子就跟著一起走出餐廳。
其餘的人看到厲浩跑開,也有點糊塗,問陳淑儀:“老厲怎麼了?”
陳淑儀有點心慌,解釋道:“參賽的春蘭放在招待所房間裡,滿慧有點不放心,要過去看看。”
歐陽雪鬆一聽,哈哈大笑:“老厲也是太緊張了,放心放心,我們大學招待所的服務員受過嚴格訓練,絕對不會動參賽嘉賓的任何東西。選手們帶過來的蘭花珍貴得很,大家都是知道的。”
滇省大學招待所是一棟六層樓,“l”型平麵布局,餐廳位於招待所的二樓西頭,林滿慧的房間在三樓東頭。大家等了一會,厲浩還沒有回來,倒是外麵傳來一陣騷動。
不一會,一個服務員匆匆跑來,神情惶急:“歐陽教授,嘉賓的參賽蘭花出了問題,您快去看看吧。”
想到剛才林滿慧的驚呼,陳淑儀的心一沉,趕緊起身往外跑,一行人緊跟其後。誰也沒有留意到,任斯年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剛到三樓,就聽到吳勝男略帶囂張的聲音:“我已經道過歉了,還要我怎麼樣?我隻是好奇想看看,哪知道你的蘭花根本沒有放穩,一碰就倒了。”
“啪!”地一聲脆響,接下來是吳勝男的哭泣之聲,“這乾什麼!你怎麼打人啊?”
待得眾人跑來,吳勝男捂著半邊臉撲進父親懷裡,哀哀哭訴:“爸,她打我。”
厲浩憤怒地吼道:“你這是犯罪!這盆蘭花價值千金,你怎麼敢!”
現場一片混亂。
313房間門敞開著,一個服務員滿臉焦灼地解釋著:“是這位同誌說忘記帶房卡,請我幫她開的313房門,她說她是軍山農場的林滿慧,和登記本上的名字、單位是一樣的,我就幫她開了門。沒想到剛一進去,原本好好放在桌上的蘭花就掉落下來……”
再一看,房內地板上花盆碎成十幾片,泥土散了一地,原本茁壯開放的蘭花折斷了一根花枝,葉片也有受損,林滿慧捧著春蘭,麵色肅然,眼中噴射出憤怒的火焰。
這死娘們,竟然敢偷著進房,弄壞她的春蘭!
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吳承訓麵色鐵青,推開女兒,大聲訓斥道:“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也不知道輕重?這是參賽蘭花,怎麼能失手傷了它?”
向來受寵的吳勝男看父親聲音嚴厲,這才知道害怕。剛才林滿慧抽她的那一巴掌很重,半邊臉都火辣辣的,隻不過一秒就腫得老高,她捂著臉,痛得渾身顫抖。
“我,我隻是好奇。”
厲浩無暇再管吳勝男,對歐陽雪鬆道:“趕緊的,帶我們去花房,這花說不定還有救。”
蘭花嬌貴,尤其是春蘭。歐陽雪鬆看這花明顯受損,元氣大傷,心中不忍,連連點頭,要帶他們過去。
林滿慧捧著蘭花裸露在外的根係,木係異能噴湧而出,牢牢護住根葉,努力安慰著正在傷心痛哭、喊著傷口疼痛的春蘭。
她聽到厲浩的話,緩緩起身,冷靜地說道:“歐陽教授,麻煩你去取個大點的花盆與花土來,我就在這裡治療蘭花。至於這裡的人……”她的目光落在吳勝男、任斯年身上,斬釘截鐵地說道,“誰也彆想走!”
歐陽雪鬆離開後,吳承訓苦著臉對厲浩道:“厲教授,抱歉啊,是我教女無方,才闖下這樣的大禍,對不起!”
陳淑儀站在厲浩身邊,伸出手扶住他顫抖的胳膊,看他一臉的痛苦,心中難過,差點掉下淚來。
她知道厲浩有多麼期待這一次蘭花展覽會,他希望軍山農場農科所能夠拿下金獎,希望向世人證明——
即使從華國農業大學下放到農場,他依然沒有忘記初心,還在為祖國的花卉事業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這盆蘭花林滿慧與厲浩一路上小心嗬護,輪流抱著,一刻不肯放下,就是怕損傷了一片葉子、一朵花瓣。現在看它比翼齊飛的兩根花枝斷了一根,心似乎在滴血,痛不可抑。
陳淑儀臉色有些蒼白,雙目閃著怒光:“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彌補我們的損失嗎?我知道我們為這盆花耗費了多少心血!”
厲浩的呼吸有些急促,後悔不該離開這盆蘭花,當時為什麼就這樣信任招待所的管理?怎麼就沒想到吳勝男狗膽包天、冒充林滿慧進房搞破壞?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哪怕懲罰了她又如何?蘭花遭到這樣毀滅性的破壞,即使參加比賽也很難拿到金獎。
又痛又悔,厲浩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應該如何宣泄心中的怒火,麵泛潮紅,整個人都在哆嗦。嚇得陳淑儀忙扶住他的胳膊,一邊輕撫後背一邊柔聲道:“老厲,老厲,不要慌,先彆動氣,小心血壓。”
吳勝男捂住半邊臉頰,手掌感覺到臉在發燙,肯定腫了,心裡暗罵林滿慧下手重。她斜著眼睛瞟向林滿慧手裡捧著那盆花,眼中露出一絲得意——
你這個小偷,偷了任斯年的培養記錄,這才養出這盆花,竟然還敢聯手厲浩把他趕出農科所,活該!我看你們拿什麼參加花展。
任斯年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低眉斂目,似乎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喬槐與幾名工作人員都不知道如何應對,種花之人皆愛花,競賽也不過是為了促進交流與發展,從來沒有出現過有人對花下手的情況。
這這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林滿慧安撫好春蘭,這才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斜了吳勝男一眼,目前再從任斯年頭頂掠過,落在喬槐身上:“喬老師,請你幫我們報警。”
報警?
喬槐這才反應過來:“對對對!報警。”這盆蘭花價值過萬,比賽方根本處理不了,應該讓公安同誌來處理。
一聽到報警,吳勝男這才慌了:“我,我不是故意的,報什麼警啊?”她拉著父親的胳膊晃了晃,“爸,不能報警,我賠錢,賠錢道歉還不行嗎?”
吳承訓雖是副縣長,但也不過是湘省官員,在滇省還真使不上什麼勁,他衡量利弊,隻得放下身段懇求厲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