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林滿慧“咦”了一聲, 圍著這盆名為“金龍破空”的春蘭轉了一圈,任斯年沒來由地一陣驚慌:她莫非看出了什麼?
林滿慧沒有說話,體內異能分出一縷, 探查入花盆底下的細根。
根係已經完全僵化, 半點生命力都沒有。再往上……所有的葉片都被噴上某種藥劑定型, 鎖定生命力,不允許其凋萎。
任斯年, 他怎麼敢!
他竟敢用一盆已經死亡, 被製作成植物標本的蘭花來參賽!
林滿慧心中怒氣勃發,卻強行忍住。不行, 現在揭穿的話, 他可以狡辯自己也不清楚蘭花已死,他可以道歉撤出比賽, 聲譽不受任何影響。
蘭花沉鬱而死寂,這種感覺令林滿慧很不愉快。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半天方才睜開眼睛, 目光似有劍光寒影。
“滿慧——”陳淑儀在遠處喚她。
林滿慧匆匆離去,什麼也沒有說。
任斯年鬆了一口氣, 這個林滿慧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似乎什麼花花草草一到她手上就能養好, 可彆讓她看出破綻來。
野生蘭花極難培育成功, 任斯年偷來的那株蘭花以生命為代價,也隻培育成功一個芽頭, 就是眼前這一株。
以這一株蘭花幼苗為研究對象, 任斯年在國內知名期刊發了一篇論文, 為他在業內博得一席之地。離開農科所調入林業局, 隻要提起這篇論文, 他聽到的話是這樣的——
“我們局裡的小任,那可是科學家!”
“《園藝栽培》知道不知道?在那上麵發了一篇論文,真光榮啊。”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我們林業局重視科研、重視人才啊~”
上至縣長、下至局長、主任,都對他另眼相看。因此這一株蘭花是他的命,愛惜非凡。
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農科所出來之後,蘭花似乎像離群的孤雁一般,漸漸地失去生命力,明明葉片沒有枯黃,明明葉藝精美絕倫,可它就是不再生長。
不論采取什麼方式,蘭花營養液、促生長藥劑、施肥、日照……什麼方法都用儘了,它就是這樣呆呆地,似乎一個心死的病美人。
眼看著三月蘭花展覽會召開在即,任斯年不願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即使現在林業局,他也要在科研領地上占據一定高度。
有一天,若他成就超過厲浩,一定要再回農科所挽回失去的尊嚴!
於是,他違規使用藥劑,一咬牙將蘭花製作成一盆標本。隻要不翻開土壤,誰也看不出來這是一盆處於死亡狀態的假花。
他的目光追隨著林滿慧,心中一突:她剛才的臉色不對,莫非看出什麼?他豎起耳朵傾聽著林滿慧與陳淑儀的對話。
“快來看,這盆玉龍晶輪怎麼樣?”
“嗯,葉片短,尖端出三角狀水晶嘴,也有一道金黃色鑲邊延續到葉柄,和任斯年那盆金龍破空有點像。”
“那你覺得哪一盆更好?”
“這盆葉片太短,水晶嘴不夠厚實,沒有金龍破空韻味足,意境到底還是差了些。”
任斯年心想:聽她語氣平靜,似乎沒看出什麼,估計也就是被我的春蘭所吸引,所以多看了幾眼。這麼一想,他便心定了下來,拉著吳勝男到彆的展台欣賞蘭花,一邊逛一邊講解。他的講解專業而風趣,聽得吳勝男雙目含春,對他越發喜愛。
林滿慧沉得住氣,一點口風都沒有露。直到晚上抱著蘭花回到招待所,她才將實情告知厲浩。
“什麼?!”厲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想今日在展台所見,厲浩拿出照片細細端詳,頹然坐倒,整個人似乎老了十歲:“失德之人……枉我帶了這麼多年,竟然連最基本的科研道德都沒有!”
陳淑儀也是科研工作者,一聽也覺得匪夷所思:“植物標本參賽?這是把我們大家都當作傻子!為了一個獎,竟然連求真務實的準則都遺忘了嗎?”
厲浩對林滿慧說:“好孩子,我知道了。我等下就去找會務組反應情況,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作品出現在展台之上。”
林滿慧嘴角一勾,湊近到厲浩眼前,目光炯炯:“老師,你這次一定要聽我一次,行不行?”
“怎麼?”
“我上次讓您聽我的,先扶任斯年上去,再一下子將他拍下來,您不聽,還教訓了我一通。這次,一定要聽我的,行不行?”
師徒二人說起任斯年用氫氧化鈣傷林滿慧的春蘭一事,當時厲浩一個沒有忍住,結果被他輕描淡寫地躲過,如果不是林滿慧後來逼出實話,恐怕汪所長還選擇信任他呢。
厲浩猶豫了一下:“可是,就這樣任由他騙過所有人嗎?”
林滿慧冷冷一笑,眼中寒光一閃:騙過所有人?他也配!他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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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初賽分數宣布,展台處傳來陣陣歡呼聲。
軍山農場農科所選送的慧字一號本就是直推入決賽的作品,當之無愧成為魁首,麵前站著十來個專家模樣的人微笑頷首,顯然對這株蘭花十分滿意。
《滇省日報》、《花卉報》、《坤城日報》、《華夏花卉》等報紙與期刊的記者蜂擁而至,哢嚓聲不絕於耳,都在等待今天決賽的結果。
當厲浩、林滿慧、陳淑儀一身盛裝出現在會場之時,各路記者便跑過來詢問:
“厲老,您這次選送的春蘭呼聲很高,對此您有什麼對大家說的嗎?”
厲浩看著眼前陌生的記者,停住腳步,說:“蘭是花草,也是氣質、個性、文化、美學的綜合體。古人借蘭明誌、以蘭喻德。蘭德歸厚,厚德載物。通過這次比賽讓更多愛蘭、賞蘭、研究蘭花的同仁齊聚一堂,本就是件美事,至於比賽名次……在我看來並不重要。”
記者聽了都紛紛點頭,拿著紙筆快速記錄著。
“厲老說得真好。”
“是啊,蘭德歸厚,厚德載物,說到我心裡去了。”
“金獎也好、銀獎也罷,不過就是喜歡二字罷了。”
隔著熱鬨的人群,任斯年聽到這一番話,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是在說給自己聽。一顆心如擂鼓一般,急促地跳動著。名次並不重要?蘭德歸厚?我都已經離開農科所了,老師還想要教訓我,休想!
另一邊,葉藝組呼聲最高的任斯年也在接受記者的采訪。
“任先生,您培育的這盆蘭花據說非常好地將野生蘭花變異基因繼承下來,快速繁殖技術還登上了國內知名期刊,真是可喜可賀!”
“哪裡哪裡,隻是因為喜歡,所以願意鑽研。”任斯年謙虛地回答。
一個記者突然發問:“您這盆蘭花與慧字一號是否同本同源?據說您還是厲老的研究生,請問你們是否商量好了一起過來參賽?”
任斯年深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一些:“是的,厲老是我最尊敬的老師,我種植蘭花的技術也是老師親自傳授,非常感謝他的教導。”
記者很刁鑽,追問道:“可是我看您和厲老似乎並不和諧?”
任斯年看著那個問話的年青記者,目光裡帶著一絲譴責:“您是哪家的媒體,請不要隨意評價我和老師之間的關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永遠尊敬我的老師。”
一上午,專家評分,記者拍照,賞花人觀賞評點,整個會場熱鬨而有序。
沒有一個人發現“金龍破空”的貓膩,蘭花原本就生長速度緩慢,葉藝作品造型美觀,大家根本就沒有想到這盆花早已經死亡。
厲浩走過這盆蘭花,目光中帶著一絲悲憫,雙手握拳,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任斯年臉上,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再狠狠地罵他幾句:你怎麼有臉養蘭花?你就這樣養花?
可是,這一次他忍住了。林滿慧說得對,若不能一擊而中,那就得隱忍不發。
因為是第一屆蘭花展覽會,舉辦方采取的是邀請參加製,這一次進入決賽的作品不算太多,到下午三點,所有打分都已經結束,眾人站在主席台下等待舉辦方宣布結果、頒發獎項。
花藝組,慧字一號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名,順利拿下金獎。厲浩與林滿慧一起上台領獎,引來記者好奇地詢問。
厲浩並不居功,看著台下記者與觀眾,微笑解釋道:“這花是林滿慧去年五月從軍山悠蘭峰采下,成功培育開花,因此蘭花名為慧字一號。這個獎項,應當是她來領,我……隻是一個引路人。”
“嘩——”熱烈的掌聲響起,為厲老的謙遜、對後輩的扶持而感動,也為林滿慧年少成名而歡呼。
看林滿慧身量不及厲浩的肩頭,纖細苗條,穿著一條花裙子,就像一隻誤入花叢的小蝴蝶,沒想到竟然能培育成功如此美麗、雅致、充滿生命力的野生蘭花,真是少年俊傑,後生可畏!
厲浩作為資深的花卉研究專家,不肯居功,甘當鋪路人,這樣博大的胸懷同樣值得尊敬。
記者們紛紛議論,在速記本上飛快地寫著什麼,一時之間腦子裡已經想出無數個吸睛的新聞標題。
《蘭花界後起之秀:林滿慧》
《慧字一號奪得全國蘭花展覽會花藝組金獎,軍山農場農科所後繼有人》
《慧字一號花開兩枝,兩代人、師生情、情深似海》
……
鎂光燈不斷閃爍,林滿慧的花裙子在燈光下閃得寶光,與蘭花相得益彰。她與厲浩並肩而立,身旁春蘭兩根花枝相互依偎,更顯得慈愛美麗。
任斯年站在台下,看著那一高一矮的人影,心中嫉恨之心愈盛,暗自咬牙:你不把我當人,那就莫怪我做鬼了。
走下台來,歐陽雪鬆、喬槐等人俱都過來道喜,厲浩卻沒有笑。他看著緩緩走到主席台下,準備接受獎勵的任斯年,眸光暗沉:“大家還是關注接下來的比賽結果吧。”
“葉藝組金獎作品:金龍破空!由湘省鳳梧縣林業局選送……”
聽到主持人說出“金龍破空”這四個字,任斯年興奮得臉都變成緋紅,眼角帶粉,嘴角上揚,抑製不住的快樂。
他略帶挑釁地看了一眼厲浩,仿佛在說:你覺得我不行?看到了沒,我與你並駕齊驅了。
在任斯年看來,雖說蘭花重在賞花,花藝組含金量更高,更被世人矚目,但畢竟都是金獎,勉強也算得上是比肩而望,是不是?
麵對任斯年得意的眼神,厲浩繃著臉,半點笑意都沒有。
任斯年站在主席台上,俯看台下眾生,頓生豪氣。聽到主持人對自己的介紹,他謙虛地說:“我隻是一個剛剛在養蘭路上起步的小學生,這次過來也是想多跟同仁、同好者交流。”
主持人微笑著問道:“任斯年先生,您才二十六歲就能獲此榮譽,最想感謝的是哪一位呢?”
麵對各種鏡頭,被鎂光燈閃瞎了眼睛的任斯年努力維持著風度,用飽含深情的話語回答道:“首先,我想要感謝我的恩師厲浩教授,是他教我如何培育蘭花,謝謝!”
他衝著台下厲浩深深一鞠躬,態度誠懇而謙卑。
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為他這份尊敬之心。歐陽雪鬆笑得合不攏嘴,用肩膀頂了頂厲浩的肩頭,道:“老厲你牛啊,這兩個金獎獲得者都是你教出來的學生。”
厲浩沒有說話,坦然受了任斯年這一禮。
任斯年繼續道:“我還要感謝我們縣的吳縣長,他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是他發現我的才能,在我受到挫折之時,鼓勵我繼續堅持做自己,謝謝!”
鼓掌聲略顯稀拉,隻有吳勝男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拚命地鼓掌,目光熱烈地看著任斯年。
記者們有敏銳的信息把控力,嗅到一絲八卦的氣息。都豎起耳朵,想要探聽到一點什麼。
“是吳縣長發現他的才能,他受到挫折……堅持做自己?難道以前他的導師沒有發現他的才能,不讓他堅持做自己?他所說的挫折,莫非來自厲老?”
“人生的成長道路上,誰知道會遭遇些什麼!”
“可是,他不是第一個感謝厲教授嗎?”
“誰知道呢,反正我覺得他們師生之間有問題。憑借我多年新聞工作的經驗,已經感受一絲劍拔弩張的氣氛。”
這一時間,記者都停下了手中的筆,目光在台上意氣風發的任斯年、台下淡定從容的厲浩兩人之間來回轉悠,思索著到底應該如何執筆,應該站哪邊的隊。
林滿慧覺得這個任斯年令人惡心。
一邊給自己樹一個尊敬師長的形象,另一邊卻不遺餘力地敗壞老師的名聲。他就沒有想過“給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嗎?
她轉過頭看著厲浩,微微一笑。
厲浩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抬步向前,沿著一旁的台階走上台去。
嗡嗡地議論聲響起,聲音由低轉高,越來越響。
有好事者興奮地說道:“來了來了,師徒終於對戰,看來厲教授要放大招!”
任斯年壓根沒有想到此刻厲浩會走上台來與自己麵對麵,一時之間有點慌。他之所以敢當著媒體說些酸話,不過就是料定厲浩為人善良,對學生有一顆慈悲之心。
厲浩是個教授、科研工作者,他不是政客。
任斯年師從厲浩多年,研究生畢業之後依然當他的助手,非常清楚厲浩的為人。他是個直脾氣,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這樣的人好哄得很。
想到這裡,任斯年微笑著對厲浩說:“老師,你是來為我祝賀的嗎?”
主持人看到厲浩,也笑著說:“厲老,您主動上來是想對您的學生說什麼鼓勵的話嗎?”
厲浩搖了搖頭。
任斯年的心向下一蕩,有一種失重的感覺。他抬眼看向林滿慧,小姑娘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伸出手在喉間一比。
肅殺!
任斯年忽然感覺腳底升起一股寒意,順著腳一直爬到後背,再順著脊梁骨一直爬到後頸、頭頂。
整個人開始顫抖,“咯咯咯……”的聲響宛如巨雷一般在耳邊響起,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牙齒在發抖。
“老……老師,有什麼事等我領獎之後再說,好嗎?”他的聲音裡帶著哀求,雙目中滿是祈盼。
主持人也感覺到有些不妙,他不願意這次比賽出什麼紕漏,便打了個圓場,對著台下笑道:“看來,厲老師受了學生一禮,想要親自頒獎,來,厲老您請拿著這個金獎獎杯,我成全你們一片師生情誼。”
厲浩接過玻璃獎杯,底下觀眾長籲了一口氣,提著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原來厲老隻是想為任斯年頒獎啊?嚇死了。
厲浩左手拿著這枚玻璃獎杯,麵色肅然,右手指著台上那盆蘭花幼苗:“這蘭花是你養的?”
“是。”任斯年咽了一口口水,緊張地點了點頭。
“這兩天你有沒有發現它有什麼不對?”
“沒有。”任斯年不知道厲浩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隻得硬著頭皮死撐到底。
“它可還活著?”
轟!厲浩的這一句問話單刀直入,似一道天雷自天上徑直劈下,任斯年整個人頭皮發炸。
他強裝鎮靜:“當,當然。”
底下人一聽,有些莫名其妙:“什麼叫它可還活著?”這是蘭花展覽會,又不是植物標本展覽會,參賽的花當然是鮮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