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恤金?
一句話扯出十幾年的公案,激發出圍觀群眾的八卦之心。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怎麼林家的水這麼深?”
“剛才不是說虐待老人嗎?怎麼現在又變成霸占兄長撫恤金?”
“林廠長竟然是這樣的人?幾百塊錢自己就這麼貪了,卻連個奶娃娃都不肯好好養?”
“馮主任是我們農場的老領導,他最為公正,大家彆吵,一切都聽他老人家的。”
馮國亮提高聲音,大手一揮:“大家不要吵,農場會嚴查林正剛一案,如果林滿慧等人對他的指控一切屬實,我們絕不會姑息!”
底下一群人請求道:“老領導就在這裡審吧!我們已經站了這麼久,晚飯都沒吃,總要看個結果是不是?”
馮國亮眼眸一沉,極有威勢地盯著林正剛:“正剛的撫恤金一共六百七十二塊錢,林正則去世之時我與場長一起過來慰問,親自交到你的手中。這事,你認不認?”
林正剛早已站都站不住,他雙股戰戰,麵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滴落:“認,我認。”
林嘉明再傻也知道大事不好,她原本愣愣地站在父親身旁,看這情形立馬後退一步,縮進母親懷裡,眼淚汪汪地喚:“媽,媽……怎麼回事?”
楊靜芬的內心也在打鼓,她抱住女兒安慰道:“這都是大人的事,你莫管。”
馮國亮咬著牙,大聲質問:“當時靈堂一片混亂,劉美玉暈倒,林景智和林景信守在一旁根本無心理睬我們,是你將撫恤金接了過去,承諾會轉交給他們母子,是不是?”
麵對當事人,林正剛無法抵賴,隻得點頭:“是!”
馮國亮繼續追問:“你轉交了嗎?”
林正剛抬起頭,望向林景智的眼睛裡滿是哀求之意:“景智,你幫叔叔說句話。當時那個錢原本是要交給你的,可是喪事裡裡外外都是我的操持,你媽生病在醫院也要錢,用來用去的剩下也沒多少。再說……這筆撫恤金裡也有你爺爺的養老錢是不是?”
林景智“呸!”了一口,再不給他留半分情麵:“喪事都是農場總工會在協助辦理,需要你用幾個錢?爺爺的養老錢,你若是和我們兄弟商量,難道我們會不考慮?六百多塊錢,你一分錢都沒有和我們提過!如果不是馮主任提起,我們根本就不知道!”
馮國亮內心也十分沉重。
原以為林正則與劉美玉死後,有農場的撫恤金、叔叔嬸嬸的扶持、眾人的關照,六個孩子會健康成長,哪料到林正剛狼子野心,不僅貪下所有錢,還私下虐待奶娃娃,表麵卻擺出張偽善的麵孔,真是令人惡心。
林正剛竟然騙過了這麼多人!
馮國亮送完撫恤金之後不到一周便調往邊疆,根本來不及確認。如果不是這一次林滿慧主動來找他,跟他說明情況,恐怕馮國亮還一直蒙在鼓裡。一筆十三年前給出去的撫恤金,誰會想到追問它的去處呢?
隻怪他當時錯信了林正剛,低估了人心的險惡。細細想來,真是追悔莫及。
聽到這裡,圍觀群眾基本將事情捊清,一個個氣憤不已。
“林正剛連死人錢都要貪,不是個好東西!”
“拿了他哥的錢,卻對幾個侄兒、侄女沒有半點關照,不要臉!”
“還不曉得他背後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呢,連親爹都虐待的畜生!”
有人振臂高呼,一時間集體應和,聲震四野。
“嚴懲林正剛!抓起來,坐牢——”
聲音越來越響,林正剛四下裡張望,眼神茫然。樹倒眾人推,此刻圍在他身邊的人不再討好、不再讚歎,全都在痛斥他,眼神裡滿滿都是鄙夷。
隻有一雙眼睛,眼神渾濁,帶著一絲憐惜。
林正剛呆呆地對著這雙眼睛的主人,喊了一聲:“爸!”
林春雨嘴唇有些哆嗦:“正剛,你可都改了吧。”
葛翠萍也隻有村婦撒潑罵街的膽量,哪裡見識這種群眾的力量,也嚇得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滯,拚命搖頭,嘴裡胡亂說著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沒有,不要,不是……”
楊靜芬見勢不妙,扶著林嘉明的肩膀轉身就往外擠:“讓一讓,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得趕緊回家把存折收好,不然都得被林正剛賠光。
柳書記笑得像隻老狐狸,一把拉住楊靜芬的胳膊,阻止她離開:“楊主席,夫妻一體,你可不能走。”
人群裡傳來憤怒的吼聲。
“不能讓她走,林正剛和楊靜芬是一夥的!”
“打倒壞分子!懲治惡夫妻!”
潮水般的吼聲把楊靜芬嚇得麵無人色,尖叫道:“跟我沒關係,都是林正剛一個人乾的!”
這一刻,林正剛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
他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從嘉明的先知夢了解到那麼多有用的信息,不想著為未來籌劃,卻偏偏非要與這六兄妹作對?
他以為隻不過是小小地給林景智添點堵,大了不起林景智把老人送回來繼續養嘛,能出什麼事?
哪裡料得到林家兄妹集體出動,借助輿論的力量,先給他扣上個虐待老人的帽子,再扯出虐待滿慧的舊事,最後一記重錘,將撫恤金一事翻出。
連馮國亮他們都請得出來,林正剛知道除了低頭再無其他出路。
“我……我認罪。我明天就把撫恤金全部交給林景智,如果你們還不滿意,我認打認罰,誠懇接受大家的批評與教育。”
林滿慧朗聲道:“你認罪、還錢是本分,半點不值得同情。我隻關心三件事——”她停頓了一下,下巴一抬。
“第一件,你虐待爺爺,我們不放心再將老人交給你。從此以後爺爺由我們兄妹照顧,你每個月給養老錢二十塊。”
林正剛麵皮一陣抽搐,一個月二十塊錢!你怎麼不去搶?
葛翠萍“嗷——”地一聲叫,扯開嗓子喊,“這麼多年都是我在照顧,憑什麼交給你們?”
林滿慧瞟了她一眼:“至於你……”她問林春雨,“爺爺,你還要和她一起過嗎?”
林春雨平日裡畏妻如虎,今天陪著孫兒們大鬨糖廠已經是用儘了一生的勇氣。聽到葛翠萍的喊聲,嚇得整個人都恨不得縮成一隻鵪鶉,再一聽到林滿慧的問話,慌忙搖頭:“不不不!不過。”
柳書記是個聰明人,立馬站在支持林家兄妹的隊伍裡。
“老一輩的人結婚也沒辦什麼結婚證,不需要到民政部門辦離婚手續。既然你們老兩口不願意一起過……
這樣吧,我今天當個中間人,也請大家一起做見證:兩個老人分開居住,母親的養老歸林正剛負責,父親的養老由林景智兄弟五人負責,並由林正剛每個月支付二十塊養老錢。”
第一次見到當眾離婚的,眾人一陣哄笑:“好!”
林正剛一張臉臊得通紅,自已親生父母竟然就這樣當眾和離分居,傳出去簡直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林滿慧看一眼林正剛:“第二件,既然爺爺歸我們贍養,那我爸媽以前分配的紗廠房子得收回,歸我大哥居住。”
林正剛感覺腦袋嗡嗡地響,林家這幾記重拳打得他措手不及。葛翠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搶地起來:“不得了啊,搶奪房產,驅趕老人,還有沒有天理啊,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劈死這個不要臉的小娼婦吧。”
聽到“小娼婦”這三個字,林景嚴怒極,擼起袖子就想上去揍人。
卻不料人群裡飛出幾個臭雞蛋,“砰!砰!砰!”三聲響,正砸在葛翠萍頭上、肩上。
一股惡臭傳來,葛翠萍抹一把在臉頰流淌開來的雞蛋清,簡直要瘋了。
“啊啊啊……救命!”
人群裡傳來憤怒的咒罵聲:“不要臉的老賤人,一張嘴比臭雞蛋還臭,再敢鬨騰就讓你嘗嘗臭水溝裡的爛茄子!”
林滿慧衝藏在人群裡幫她砸臭雞蛋、罵架的吳嬸點了點頭。吳嬸興奮得滿臉放光,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滿慧差遣過來罵人,不僅過了嘴癮,還能白得十個雞蛋,真劃算。
林滿慧道:“第三件事,必須嚴懲林正剛夫妻倆。他們虐待老人,霸占兄長財產,農場如果不對他進行嚴肅處理,我們絕不善罷甘休!”
馮國亮聽到這裡,長歎一聲,道:“放心,我們一定嚴肅處理。林正剛是領導乾部,具體處理還得農場黨委會成員共同決定。這樣……我今晚就召開緊急會議,明天上午就將處理結果通報全農場,你若不滿意,隻管來找我。怎麼樣?”
林景智代表兄妹同意之後,事情終於得到圓滿解決,看熱鬨的群眾見林正剛認罪,農場領導也表示會嚴肅處分,心滿意足地離開。
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從廣播裡聽到農場黨委會的決定。
“林正剛、楊靜芬,給予開除黨籍,停職查看處分。停職檢查期間,工資以及所有待遇取消,一個月之後工作安排視檢查情況而定。”
聽到這個決定,林滿慧臉上漾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舊事一件件清算。
第一樁,被林正剛以養老為名霸占的紗廠老屋,正式歸還林景智。
紗廠宿舍區與農場中學距離很近,平時上班方便,房子寬敞,比學校分配的單間條件好了太多。林家兄弟簡單刷牆、鋪地,林景智一家三口和林春雨一起住了進去。
第二樁,被林正剛侵占的撫恤金連本帶利歸還,七百塊全部交由林景智處理。
林景智按照均分原則,爺爺、六兄妹每人分了一百塊,存在各自的戶頭上。
第三樁,林春雨與葛翠萍離婚,農場財務每個月從林正剛的工資裡扣掉二十塊錢,直接發給林景智。
林春雨由林景智贍養,養老問題得到解決。林景仁背著林春雨找到袁野老醫生,開了幾副中藥,老慢支症狀緩解。隨著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老人身體漸漸恢複,咳嗽的次數減少,臉頰也有了血色,開始四處走動,逢人便誇孫兒孝順。
第四樁,出於彌補心理,馮國亮對林家兄妹十分關照,主動將林景勇從紙箱廠調到效益好、工作條件好的罐頭廠。
林家兄妹多了一個長輩關愛,在農場也有了靠山。林家兄妹現在多了一個老人照顧,不僅沒有因此爭吵,反而更加團結。教書的教書、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各儘各的職。
日子一天天地過,林家兄妹感覺生活越來越甜。
而另一邊,林正剛一家子卻開始覺得生活滿滿都是苦澀。
紗廠老房子被林景智收回,葛翠萍隻得與林嘉明睡一個屋。整天戾氣十足、人人都嫌,楊靜芬哪裡會縱容她的毛病,整天婆媳爭吵不休,家無寧日。
林正剛一口氣賠出去七百塊錢,每個月財務直接劃扣二十塊錢給林景智,再加上林正剛與楊靜芬的廠長、工會主席職位被撤除,安排了兩個辦公室閒職,收入銳減,日子一下子變得拮據,再不敢像以前一樣瞎花錢。
虐待老人、虧待侄兒、貪死人錢……任何一項罪名都足以讓林正剛千夫所指。他現在不太敢出門,因為隻要一露臉就會有人往他臉上吐口水。
一般人恐怕早就受不住這落差,但林正剛卻腆著臉忍受著旁人的嘲諷與譏笑,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信念——
林嘉明能夠做出預知未來的夢,那就代表她是福星。隻要哄好女兒,隻要忍過這一陣,一切都會好起來。
1977年6月底。
林景嚴畢業考試結束,順利領到高中畢業證。這段時間他等了又等,卻一直沒有等到高考恢複的消息。
參加完高中畢業典禮,林景嚴先到大哥家幫著洗曬、陪爺爺聊了會天,這才背著書包,慢慢踱出校門。
轉身望著這扇熟悉的大鐵門,看著校門左側掛著的“軍山農場中學”六個大字,林景嚴有些茫然。林滿慧讓他在家安心複習,等到10月就會有消息,但林景嚴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信的是,小妹向來說話靠譜,而且二哥過年回來也說他室友有內部消息,未來高考一定會恢複。
疑的是,小妹再厲害也隻是個初中生,怎麼可能對國家未來局勢把握如此精準,她說十月就十月?
六月底的天氣開始炎熱,書包裡的課本與畢業證似乎有些發燙,林景嚴心中煩悶,走出中學大門之時忍不住站在農耕大道上大吼了一聲。
“好,煩,呐——”
幾個還在路上打打鬨鬨的高三學生看到他像個傻瓜一樣大喊大叫,哈哈地笑了起來。
“林景嚴,你煩什麼呀?”
“畢業了你準備去哪裡上班?”
“你現在有幾個哥哥撐腰,肯定能找個好單位。”
大哥大學畢業,在農場中學當年級組組長;二哥在派出所工作,送進省城公安大學讀大學;三哥是農場最年輕的車間主任,機修水平高;四哥在罐頭廠工作,聽說也有可能升官。
林景嚴聽不到同學們的心聲,他抓了把頭發,蓬鬆而烏黑的短發,額角處略微有些自然卷,形成淺淺的波紋。
高中畢業能夠做些什麼工作,也隻能進廠裡當工人吧?什麼時候才能夠有機會上大學,和大哥、二哥一樣走出這個農場看看外麵的世界?
林景嚴的眉毛緊緊皺著。他和其他一畢業就進廠上班、接受父母安排相親結婚、滿足現狀的高中生不一樣,他有野心。
他想上大學,他想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他想做生意,他想把農場的產品賣到國外去!賺外國人的錢,讓軍山農場這四個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這就是他的夢想。
正迷茫之間,大道北麵有五輛東風運輸大卡車開過來,車上滿載著蔬菜基地的蔬菜。林景嚴慌忙讓到路邊,羨慕地看著從眼前開過的卡車。
“嘎——”一陣急刹車的聲音傳來。
領頭的那輛軍綠色大卡車突然停在林景嚴身邊。
林景嚴奇怪地抬起頭,看向副駕駛室。透過車窗玻璃,隱約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麵孔,他瞪大了眼睛,揮著手大叫道:“楚隊長!”
楚寒今天似乎心情不錯,冷俊的臉上多了一絲笑意,他打開車門走下來,衝著後麵的車喊了一聲:“休息一下。”
後麵四輛車一齊發出應和:“好——”
一陣車門開啟關合的聲響之後,農耕大道樹蔭下多了幾個抽煙、閒聊的身影。
軍綠色卡車車門上寫著“軍山農場運輸隊”幾個白色大字,每輛卡車配兩個司機,穿著統一的深藍色工裝服,年青而精乾——這是農場的運輸車隊。
七十年代的長途車司機很吃香,因為津貼高、待遇好,走南闖北,能夠買到很多緊俏稀罕物資。先前準備與林景嚴搭話的高三學生小心翼翼地躲在遠處,羨慕地看著林景嚴和楚寒說話。
從楚寒推薦林景信上工農兵大學開始,林家兄妹對他的態度便來了個大拐彎。林景嚴認出是他,驚喜地叫道:“楚隊長,你進運輸隊了?”
楚寒點點頭,故意板著臉:“不是我的小弟麼?怎麼不喚大哥?”